下一秒,所有的掙扎和嘶喊戛然而止。丁程鑫的身體驟然脫力,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從嚴浩翔手中滑落,重重地癱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他的頭偏向一側(cè),額角恰好磕在碎裂的向日葵畫框尖銳的玻璃邊緣,一道細細的血線蜿蜒而下,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觸目驚心。
他雙眼緊閉,徹底失去了意識。像一朵被狂風(fēng)驟雨徹底摧殘后凋零的花。
嚴浩翔保持著揪住衣領(lǐng)的姿勢僵在原地。丁程鑫那聲凄厲的慘叫和最后空洞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穿了他被仇恨和憤怒填滿的胸腔??粗厣夏蔷吡藷o生息的身體,看著那刺目的血痕,看著旁邊那幅玻璃碎裂、畫面被割裂的向日葵畫……
他復(fù)仇的快感呢?他期待的丁程鑫崩潰絕望、丁家痛不欲生的畫面呢?
為什么……為什么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剛才那滔天的怒火和毀滅一切的瘋狂,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熄滅,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茫然。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墻上,才勉強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只剛剛還充滿力量、帶著毀滅意圖的手,此刻卻在微微顫抖。
走廊里死一般寂靜。只有他自己的喘息聲,粗重而混亂。他看著倒在地上的丁程鑫,看著他額角那道細細的血痕,看著他緊蹙的眉頭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舒展……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的恐慌感,毫無預(yù)兆地攫住了他。
“阿……阿程?”他喉嚨干澀地滾動了一下,試探性地叫出那個他親手賦予、又親手撕碎的昵稱。聲音嘶啞得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沒有回應(yīng)。只有一片死寂。
嚴浩翔猛地蹲下身,手指顫抖地探向丁程鑫的頸動脈。當(dāng)感受到那微弱卻確實存在的搏動時,他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才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瞬間席卷了他,幾乎讓他癱軟在地。
“福伯!叫醫(yī)生!快!”他朝著樓下嘶吼,聲音因為恐懼而變了調(diào)。
深夜的丁宅再次被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撕裂。丁程鑫被緊急送回了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很快出來:情緒受到巨大刺激導(dǎo)致精神崩潰,引發(fā)強烈的生理性應(yīng)激反應(yīng),陷入深度昏迷。腦部因之前的創(chuàng)傷和此次劇烈情緒波動,情況復(fù)雜,需要密切觀察。額角的劃傷只是皮外傷。
高級病房里,各種儀器再次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答聲。丁程鑫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眉頭緊鎖,仿佛在昏迷中也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精致人偶。
嚴浩翔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拒絕了福伯和其他人的陪伴,固執(zhí)地要求獨自守夜。福伯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周身散發(fā)的、比之前更加沉郁絕望的氣息,欲言又止,最終只能嘆息著離開。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冰冷的滴答聲,和兩人沉重或微弱的呼吸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嚴浩翔一動不動,目光沉沉地落在丁程鑫毫無血色的臉上。那些被他強行壓制、被仇恨掩蓋的記憶,此刻如同解開了封印的幽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不是丁程鑫的羞辱,不是丁父的偽善。而是……
——病床上,丁程鑫茫然睜開眼,像初生的小鹿,脆弱地拉住他衣角,問“你是誰?”時,那全然的空白和依賴。
——他笨拙地學(xué)著用勺子,將粥糊得滿臉都是,卻因為他一句“好吃嗎”而露出純粹滿足的笑容。
——他坐在窗邊看小鳥,陽光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投下安靜的陰影。
——他忍著藥苦,皺著眉一口口咽下,只因為他說“乖”。
——他舉著那幅小小的向日葵畫,眼神亮晶晶地說“哥哥,生日快樂”……
那些畫面如此清晰,帶著一種虛假卻真實的溫度,一遍遍沖擊著嚴浩翔冰封的心墻。他精心編織的謊言,他視為復(fù)仇工具的“溫柔”,卻在日復(fù)一日的扮演中,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住了他自己。他以為他在操控一場完美的復(fù)仇戲劇,卻不知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成為了最投入也最可悲的演員。
他恨丁家,恨丁父,也恨那個曾經(jīng)羞辱他的丁程鑫??裳矍斑@個……這個因他而記憶破碎、因他而精神崩潰、此刻毫無知覺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誰?
是他復(fù)仇的對象?還是……那個會因為他一個笑容而開心,會因為他一點不悅而忐忑,會笨拙地試圖畫一幅畫來讓他開心的……“阿程”?
巨大的混亂和撕裂感幾乎要將嚴浩翔吞噬。他猛地閉上眼,雙手用力捂住臉,指縫間傳來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喘。他從未感到如此疲憊,如此……痛恨自己。
“我……”一個沙啞破碎的音節(jié)從他指縫間艱難地溢出,帶著濃重的絕望和自我厭棄,“……到底……做了什么……”
他松開手,布滿血絲的雙眼布滿痛苦的紅絲。他看著丁程鑫沉睡(或者說昏迷)的臉,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害怕丁程鑫再也醒不過來。害怕那雙曾盛滿依賴和信任(即使是虛假的)的眼睛,再也無法睜開。害怕他精心策劃的復(fù)仇,最終埋葬的,是一個被他親手摧毀的、無辜的……靈魂?
這個認知像最冰冷的毒液,瞬間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精心構(gòu)筑的復(fù)仇堡壘,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只剩下滿目瘡痍和無盡的寒冷。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極其輕微地、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丁程鑫放在被子外的手背。那皮膚冰涼。
這個微小的觸碰,卻像耗盡了嚴浩翔所有的力氣。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那冰涼的溫度灼傷。他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仰起頭,望著慘白的天花板,眼神空洞而絕望。
病房里,只有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和他沉重壓抑的呼吸聲。夜色,漫長無邊。
然而,在嚴浩翔看不見的角度,在他沉浸于自我厭棄和巨大恐慌的時刻,丁程鑫那只被他觸碰過的手背,幾根手指,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蜷縮了一下。他緊蹙的眉頭,似乎也極其細微地……松動了一絲。
丁程鑫的意識,并非一片死寂的黑暗。更像是沉在冰冷渾濁的海底,無數(shù)尖銳的記憶碎片如同破碎的鏡面,折射著刺眼而混亂的光芒,在他周圍旋轉(zhuǎn)、切割。
他看到少年時自己刻薄的臉,聽到自己惡毒的言語:“野種!”
他看到嚴浩翔初到丁家時,穿著舊衣服,沉默而戒備的眼神。
他看到父親在書房里,對著電話冷漠地說:“……嚴家那個孩子,棋子而已……”
他看到暴雨夜,自己醉醺醺地攔住嚴浩翔,吐出那句點燃一切的導(dǎo)火索……
然后就是刺眼的車燈,失控的方向盤,嚴浩翔那雙決絕冰冷的眼睛,劇烈的撞擊……黑暗……
接著,畫面切換,變得柔和卻虛假:
病床上,嚴浩翔溫柔的笑臉,擦去他額角的血跡:“阿程最愛跟我玩失憶游戲了……”
他喂他喝粥,動作輕柔。
他帶他“回憶”向日葵花田,覆著他的手彈琴,浴室里氤氳的水汽和他僵硬的后背……
還有……他舉著那幅小小的向日葵畫,帶著全然的期待說:“哥哥,生日快樂!”……
兩種截然相反的記憶,如同兩股狂暴的洪流,在他意識深處瘋狂地沖撞、撕扯!真實的冰冷殘酷與虛假的溫柔依賴交織在一起,將他的人格、認知徹底撕裂!巨大的痛苦讓他只想沉淪,只想逃避。
嚴浩翔那番充滿恨意的揭露,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劑,將他強行拖入了這記憶的煉獄。他崩潰了,身體啟動了保護機制,陷入了昏迷。
但昏迷并非無知無覺。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外界的動靜。救護車的鳴笛,醫(yī)院的嘈雜,身體的移動,儀器的滴答……還有,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一直守在一旁。
他聽到了嚴浩翔嘶吼著叫醫(yī)生。
他感受到了自己被移動。
他聽到了福伯擔(dān)憂的嘆息和離開的腳步聲。
然后,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再然后,他聽到了壓抑的、痛苦的喘息。那聲音很近,帶著一種他從未在嚴浩翔身上感受過的……脆弱?和絕望?
“……到底……做了什么……”
這沙啞破碎的幾個字,像帶著鉤子,狠狠勾動了他混亂意識里某一根弦。那聲音里的痛苦和茫然,如此真實,完全不同于之前復(fù)仇宣告時的冰冷和瘋狂。
緊接著,他感覺到手背上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觸碰。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冰涼,卻像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在他混沌的意識深處漾開一圈微弱的漣漪。
就是這一絲觸碰,這一句絕望的自語,像穿透厚重迷霧的微弱星光,讓沉淪在記憶煉獄中的丁程鑫,抓住了一絲……清明。
不是原諒。不是理解。那太遙遠了。
而是一種更原始、更本能的認知:那個對他傾瀉了所有恨意、將他推入深淵的人,此刻……似乎也正被自己親手制造的漩渦所吞噬,承受著不亞于他的痛苦。那痛苦,甚至穿透了他自我保護的重重屏障,傳遞了進來。
這個認知,微妙地……中和了那幾乎將他撕裂的、純粹的恨意和被背叛的屈辱。痛苦并未消失,只是……多了一層復(fù)雜難言的底色。
他依舊無法醒來。身體的保護機制依舊牢固。但他的意識不再是無序的狂亂沖撞。他開始像一個旁觀者,一個疲憊不堪的幸存者,在意識的淺灘上,被動地、模糊地感受著外界。
他感受到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臉上,帶著令人心悸的審視和……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恐慌?他感受到空氣里彌漫的沉重和壓抑,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
時間在冰冷的滴答聲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椅子輕微挪動的聲音。腳步聲靠近,停在床邊。然后,他感覺到床墊微微下陷。有人……坐了下來?離他很近。
一只溫?zé)岬氖?,帶著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小心的試探,輕輕地、輕輕地覆在了他放在被子外的手背上。
那只手很大,掌心帶著薄繭,有些粗糙,卻異常溫暖。那溫暖透過皮膚,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像冬日里唯一的熱源,微弱,卻固執(zhí)地驅(qū)散著他意識深處的冰冷和麻木。
丁程鑫的心跳,在死寂的意識深處,幾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他無法控制身體的任何反應(yīng),但靈魂深處,有什么東西,因為這小心翼翼的、帶著溫度的觸碰,而極其輕微地……悸動了一下。
然后,一個沙啞得幾乎只剩氣音的聲音,在他耳邊極近的地方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破碎的懇求:
“……阿程……”
那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又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別……丟下我……”
黑暗的意識之海中,丁程鑫仿佛看到了一點微弱的光。那光很淡,卻固執(zhí)地亮著。他沒有回應(yīng),也無法回應(yīng)。身體的枷鎖依舊沉重。但那股將他拖向深淵的冰冷絕望的漩渦,似乎因為這微弱的光和掌心傳來的溫度,而……停滯了一瞬。
他依舊緊閉雙眼,眉頭緊鎖,躺在病床上,像一個沉睡不醒的王子。只有那只被溫暖大手覆蓋的手,幾根手指,在嚴浩翔無法察覺的、被寬大掌心完全包裹的角度里,極其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勾住了嚴浩翔的一根手指。
像溺水者,本能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窗外,濃稠的夜色開始褪去,天際泛起一絲極淡的、青灰色的微光。漫長而混亂的夜晚,似乎終于走到了盡頭。黎明將至,但前路依舊被濃厚的迷霧籠罩。
嚴浩翔低著頭,看著自己那只被無意識勾住的手指,感受著掌心下那微弱卻真實的生命溫度。他布滿血絲的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和瘋狂,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茫然和無措所取代。他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在黎明微光中凝固的、疲憊的守護者。
而丁程鑫,在意識的淺灘上,感受著那固執(zhí)的溫暖和窗外漸亮的天光。他不知道醒來后要面對什么,不知道那些混亂的記憶該如何安置,不知道恨該指向何方,愛(如果那虛假的依賴能稱之為愛的話)又該歸于何處。
前路未卜,深淵仍在腳下。
但至少,在這死寂的病房里,在這破曉的微光中,有一只溫暖的手,固執(zhí)地覆蓋著另一只冰冷的手。一個無意識的勾纏,像一座搖搖欲墜、卻尚未倒塌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