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著山徑行至一處斷崖。
崖邊生滿野梨樹,正值花期,紛揚的白瓣如雪絮乘風(fēng),飄落進(jìn)腳下碧波粼粼的深潭。
銀鏡駐足于梨樹下,指尖撫過花瓣邊緣的霜色紋路,忽而輕笑:“仇公子可曾聽過‘落雪潭’的傳說?相傳此處潭水能映照人心執(zhí)念,有人見舊友,有人見仇敵,更有人見……”她尾音一頓,側(cè)眸望向他清冷的臉,“見一生所求之物”
仇木易負(fù)手立于她身后三步之遙,目光掠過潭面漣漪。
他本不欲答這無稽之談,卻瞥見銀鏡鬢間銀簪被風(fēng)掀起,碎光映在她眼底,竟似藏著一縷罕見的忐忑。
那絲光晃了他的心神,喉間澀意再度翻涌,他忽而屈指彈劍,清鳴破空,驚起潭畔棲鳥。
“若真能映照所求”他語調(diào)仍淡,卻摻了半分自嘲,“倒省得人終日猜謎”說罷,他竟破天荒走近她身側(cè),并肩立于崖邊。
銀鏡袖角與他衣袍相觸,梨花香氣與劍氣冷冽悄然交融。
她忽而輕笑如銀鈴,指尖拈起一片墜落的梨瓣,任由其隨風(fēng)飄向潭面:"仇公子可知這梨花為何總攜三分霜色?老僧曾言,因它根系深埋斷崖,汲盡寒潭孤寂,故而生出執(zhí)念——既怨東風(fēng)催它凋零,又盼游人駐足憐惜,恰似人心執(zhí)念,越是掙扎,越是困縛己身"
她語鋒一轉(zhuǎn),眸中碎光忽而凝成一線犀利:"可潭水映照的當(dāng)真只是執(zhí)念?依我看,倒更像一面鏡子,照出世人甘愿沉溺的幻象,譬如公子眼中對楊家之恨,若細(xì)看那漣漪深處,可曾見自己倒影?"
仇木易神色一凜,袖中五指悄然收緊,劍氣似在鞘中嗡鳴,聲音冷淡中帶著一絲顫抖,道:“你…如何知道?”
銀鏡抬眸望向?qū)Ψ剑蟹浩鹨唤z幽光,似能洞穿人心,她緩緩道:“仇公子,楊家六郎七郎是我的摯友,他們曾與我提及些家中舊事,我雖不知你與楊家恩怨的來龍去脈,但你眉間戾氣藏善,眼底殺意含悲,這般矛盾神色…若非心中有愧,便是被人蒙蔽,楊家世代忠勇,若真與你血仇,又怎會教養(yǎng)出那樣坦蕩的子弟?”
仇木易喉間一哽,劍氣嗡鳴聲陡然加劇,手中劍鞘竟被震出細(xì)紋。
他垂眸避開銀鏡的目光,冷聲道:“你休要巧言相激!楊家…楊家…”話語戛然而止,似有千鈞往事壓于喉頭,令他呼吸凝滯。
“仇公子…你提到楊家時眼神里恨中帶著怨氣,若你與楊家并非血仇,又或者你就是楊家丟失在戰(zhàn)場上的楊四郎…楊延輝!”銀鏡此言如驚雷劈落,崖邊風(fēng)聲驟止,唯余劍鳴震顫。
仇木易掌心緊扣劍柄,指節(jié)發(fā)白,眼底寒芒與驚濤相撞,竟現(xiàn)裂痕。
銀鏡見狀,忽然輕嘆一聲,袖中素手微抬,似要撫平那劍氣激蕩的漣漪:“楊家四郎,當(dāng)年楊家血戰(zhàn)邊關(guān),四郎幼時便隨父出征,傳聞他于亂軍中被擄,生死不明,楊夫人一直痛不欲生,若你真是楊家四郎,這些年隱姓埋名,心中又該有多少苦楚?你既也認(rèn)得六郎七郎,可見血脈之情未斷,何苦再執(zhí)仇怨,傷己傷人?”
仇木易喉間似被千斤鐵鎖禁錮,劍氣如風(fēng)中殘燭般漸弱,卻仍咬緊牙關(guān),寒聲道:“休要胡言!我仇木易與楊家……早已恩斷義絕!”字字如冰碴迸裂,眼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栗。
銀鏡眉梢微挑,素手輕抬,指尖似有若無地拂過他顫抖的劍柄。
她語若春溪潺潺,柔聲道:“仇公子,親人血脈相連,如江河同源,又怎能輕易斬斷?你當(dāng)年被擄走之后,是否遭人蒙蔽,以‘仇木易’之名,行復(fù)仇之實?可恨之人,未必便是楊家啊……或許幕后另有黑手,將仇怨如毒藤般纏縛于你心間”她聲線輕緩,字字如蠶絲,悄然織入仇木易緊繃的神經(jīng)。
此言如驚雷貫耳,仇木易身形劇顫,手中劍鞘“鏘”然墜地,崖石受震,迸裂出蛛網(wǎng)般的裂痕。
他踉蹌后退,喉中嘶吼如困獸:“不……不可能!”卻未料銀鏡早已悄然移步,雙臂如柳枝輕展,將他納入懷中。
女子體溫如春風(fēng)化冰,掌心竟精準(zhǔn)按住他心口舊疤——那傷痕恰是幼時楊府校場練槍時,被三哥不慎以長槍掃尾所傷。
當(dāng)年母親淚眼摩挲著那傷口,以西域秘藥日夜敷治,最終疤痕凝如月牙,彎角恰似幼時他最愛把玩的玉鉤形狀。
此刻那疤痕被溫?zé)嵴菩母采w,仇木易瞳孔驟縮,記憶如潮水潰堤:校場烈日下三哥的驚慌失措、母親以藥香拭淚的指尖、夜半夢魘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血色月牙……
“仇公子,你當(dāng)用心去了解楊家,了解真相”銀鏡嘴角含笑,聲音輕柔如絮,緩緩滲入他耳畔,“莫要讓自己成為他人棋局中的刃,做出悔恨終生的事”
她睫羽輕顫,目光如潭水映星,似能照見他心底最深處的裂痕與掙扎。
仇木易僵在她懷中,劍氣盡數(shù)潰散,唯有崖風(fēng)呼嘯,卷起他散亂的發(fā)絲與紛亂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