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宮,暖閣。
那扇被緩緩?fù)崎_的雕花木門,如同開啟地獄的閘口。殿外天光涌入,將門口那道玄色常服的身影拉得極長,輪廓分明,卻將面容徹底隱沒在逆光的陰影里。冰冷、審視、帶著無形威壓的氣息,如同實(shí)質(zhì)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暖閣內(nèi)勉強(qiáng)維持的死寂。
崔尚儀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dòng)!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只有掩在袖中、緊攥著焦黑錦帕碎片的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燒了…東西是燒了…可那炭盆…那殘留的灰燼…
蘇瑤枯槁的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徹底褪盡。她空洞的眼珠死死盯著門口那片陰影,身體因極致的恐懼而無法抑制地微微痙攣,連破敗的呼吸都停滯了。她知道,審判…來了。
死寂,在玄衣身影的沉默中,被無限拉長、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炭盆中銀絲炭燃燒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此刻聽來如同驚雷。
終于。
那道身影動(dòng)了。
秦墨邁步,踏入暖閣。玄色的軟靴踩在光潔冰冷的金磚上,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卻如同踩在崔尚儀和蘇瑤緊繃欲斷的神經(jīng)之上。他反手,輕輕將門帶上?!斑菄}”一聲輕響,如同落鎖,隔絕了外界最后的光線與可能。
暖閣內(nèi)光線頓時(shí)黯淡下來,唯有炭盆跳躍的火光,在秦墨玄色的衣袍上投下?lián)u曳不定的光影,將他本就深邃難測的面容勾勒得更加模糊不清。他沒有立刻走向軟榻,而是如同閑庭信步般,緩緩踱步。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針,無聲地掃過暖閣的每一個(gè)角落。
掠過剛剛更換、依舊帶著漿洗氣息的錦被。
掠過被擦拭得光可鑒人的紫檀木案幾。
掠過角落里那個(gè)靜靜燃燒、散發(fā)著融融暖意的鎏金獸首炭盆。
他的腳步,在炭盆旁停下。
崔尚儀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死死低著頭,眼角的余光卻如同被磁石吸引,無法控制地瞥向炭盆!盆中,銀絲炭燒得正旺,橘紅色的火焰舔舐著新添的炭塊,之前投入的那團(tuán)焦黑錦帕碎片早已不見蹤影,只有一層新覆的、灰白色的炭灰,覆蓋在之前燃燒的余燼之上…而在那灰白色的邊緣,極其細(xì)微地,似乎混雜著一點(diǎn)點(diǎn)…異樣的、極其淺淡的粉白色灰燼?
秦墨微微俯身。
崔尚儀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伸出手,不是去撥弄炭灰,而是從旁邊精致的銀絲炭簍中,拈起一小塊新的銀絲炭,動(dòng)作優(yōu)雅而隨意地,投入炭盆之中。跳躍的火焰瞬間將那小塊新炭包裹,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
“炭火…燒得不錯(cuò)。”秦墨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談?wù)撎鞖?,“尚儀有心了?!?/p>
崔尚儀猛地一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調(diào):“奴…奴婢分內(nèi)之事!不敢當(dāng)陛下…陛下謬贊!”她不敢抬頭,不敢看炭盆,更不敢看秦墨的表情。
秦墨直起身,不再看炭盆,目光終于落在了軟榻之上,落在了蘇瑤那張枯槁絕望的臉上。他緩步走近,玄色的衣袍曳過地面,無聲無息。
“愛妃…”他在榻邊站定,俯視著蘇瑤,聲音依舊低沉平淡,聽不出絲毫情緒,“感覺如何?”
蘇瑤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封的巨蟒,纏繞著她的咽喉,也凍結(jié)了她的思維。她只能死死地看著秦墨,看著他那雙隱在陰影中的眼睛,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殺意或…憐憫。
“看來是傷得不輕?!鼻啬坪醪⒉恍枰幕卮穑抗饩従徬乱?,落在她緊抓著錦被、指節(jié)發(fā)白的枯瘦雙手上,最終,定格在她下意識護(hù)著的、雖然平坦卻依舊隱隱作痛的小腹位置。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錦被,看到了那片被詛咒過、被強(qiáng)行剝離后的冰冷廢墟。
他的手指,緩緩抬起,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緩慢,伸向蘇瑤緊緊攥著錦被的手腕。指尖的目標(biāo),似乎并非手腕,而是…她手腕內(nèi)側(cè)那片因長期緊攥被子而裸露出的、蒼白皮膚下,一點(diǎn)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守宮砂殘痕?
崔尚儀跪在地上,眼角的余光死死盯著秦墨那只抬起的手,心臟如同被重錘猛擊!守宮砂!那個(gè)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象征著蘇瑤早已非完璧之身的致命印記!陛下…他要親手揭開這最后的面紗了嗎?!
蘇瑤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收縮!她仿佛預(yù)見了那只手落下后,自己萬劫不復(fù)的結(jié)局!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向榻內(nèi)縮去,喉嚨里擠出不成調(diào)的嘶鳴:“不…!”
就在秦墨的指尖即將觸及蘇瑤手腕皮膚的前一剎那!
“陛下!”崔尚儀如同被逼到絕境的母獸,爆發(fā)出凄厲的尖叫!她猛地直起身,不顧一切地膝行兩步,擋在軟榻之前,雙手死死抓住秦墨玄色衣袍的下擺,額頭在冰冷的金磚上磕得砰砰作響,瞬間鮮血淋漓!
“陛下開恩!陛下開恩啊!”崔尚儀涕淚橫流,聲音嘶啞絕望,“娘娘剛剛小產(chǎn),鳳體孱弱至極!經(jīng)不起…經(jīng)不起任何刺激了!求陛下看在…看在娘娘侍奉您一場,也曾為陛下排憂解難的份上…饒娘娘一命吧!奴婢…奴婢愿以死謝罪!只求陛下給娘娘一條生路!”她語無倫次,將“排憂解難”四個(gè)字咬得極重,暗示著蘇瑤幫他鏟除林淵、扳倒蕭氏的功勞,更將所有的罪責(zé)都攬到自己身上。
暖閣內(nèi),只剩下崔尚儀凄厲的哭求和砰砰的磕頭聲,混合著炭火細(xì)微的噼啪,構(gòu)成一曲絕望的哀歌。
秦墨的動(dòng)作,終于停住了。
他那只伸出的手,懸停在半空,距離蘇瑤驚懼顫抖的手腕不足三寸。他微微側(cè)過頭,陰影中的目光,第一次清晰地落在了跪伏在地、額頭染血的崔尚儀身上。那目光,冰冷,深邃,如同在審視一件失去了價(jià)值的工具,又像是在評估一場即將結(jié)束的棋局。
時(shí)間仿佛再次凝固。
蘇瑤蜷縮在榻上,如同風(fēng)中的枯葉,死死閉著眼,等待著那最終的審判落下。
良久。
秦墨緩緩收回了手。
玄色的袖袍拂過崔尚儀緊抓著他衣擺的手,那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儀,輕易地掙脫了。
“以死謝罪?”秦墨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gè)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shí),“你的命,值什么?”
崔尚儀渾身一僵,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面如死灰。
秦墨的目光再次落回蘇瑤身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株即將徹底枯萎的殘花。
“愛妃…”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或是更深沉的冷漠?“好生…養(yǎng)著吧。”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無聲地走向殿門。拉開,踏入殿外清冷的天光之中,再將門輕輕帶上。
“咔噠。”
門扉合攏的輕響,如同為這場無聲的審判,落下了最終的休止符。
暖閣內(nèi),死寂重新降臨。
崔尚儀癱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額頭流下的鮮血混合著淚水,在冰冷的地面暈開一小灘暗紅。
蘇瑤緩緩睜開眼,空洞的眼神望著帳頂,枯瘦的手指依舊死死抓著錦被,指縫間,一絲極其微弱的、淡金色的怨毒氣息,如同垂死的毒蛇,緩緩逸散而出,無聲地融入暖閣濃重的藥味與血腥之中。她感覺不到身體的痛楚,只有一片被徹底冰封的、萬劫不復(fù)的虛無。
炭盆中,火焰依舊跳躍,新添的銀絲炭燃燒著,橘紅色的光映照著盆底那層灰白色的余燼。在余燼的最邊緣,那一小點(diǎn)極其淺淡的粉白色灰痕,如同一個(gè)被遺忘的、無聲的嘲弄,在溫暖的光線下,靜靜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