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喜燭爆了個燈花,燭淚順著鎏金燭臺往下淌,像血。沈青梧端坐在鋪滿紅棗花生的喜床上,蓋頭下的視野被金線繡的龍鳳紋割裂成扭曲的紅色碎片。
更漏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三更了。
門外有宮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裙裾掃過門檻時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動。沈青梧藏在廣袖里的手指動了動,摸到那封被體溫焐熱的密信。信紙邊緣已經(jīng)起了毛邊,是她在花轎里反復(fù)展開又折起的結(jié)果。
"太子妃娘娘,奴婢給您換盞熱茶?"門外傳來試探性的詢問。
"不必。"沈青梧的聲音比蓋頭上的金線還冷。她聽見宮人們交換著眼色退下的動靜,指甲無意識地在密信上掐出個月牙形的印子。
遠處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混著瓷器碎裂的聲響。沈青梧后背微微繃直,蓋頭下的耳朵捕捉到珠簾被粗暴掀開的脆響。一股濃郁的胭脂香沖進來,把喜房里精心調(diào)配的合歡香撞得七零八落。
"殿下當(dāng)心門檻——"
"滾出去!"
沈青梧聽見女子嬌嗔的驚呼和太子帶著醉意的呵斥。她垂下眼睛,看見一雙玄色錦靴停在她面前三步遠的地方,靴面上沾著幾點胭脂,艷得像剛碾碎的杜鵑花。
"太子妃好定力。"裴硯的聲音從她頭頂砸下來,帶著刻意為之的輕慢,"看來商賈之女果然擅長...等待。"
沈青梧看見那雙靴子又往前挪了半步,太子腰間玉佩的流蘇垂下來,在她蓋頭邊緣晃啊晃的。有溫?zé)岬木茪馔高^紅綢撲在她臉上,混著那股子刺鼻的胭脂味。
"蘇婉,去把合巹酒端來。"裴硯突然提高聲音,"既然太子妃喜歡等,不如等到天亮?"
門外立刻響起細碎的應(yīng)答聲。沈青梧的指尖在袖中收緊了,密信發(fā)出輕微的脆響。她突然抬手,自己掀了蓋頭。
燭火猛地一跳。
裴硯還保持著俯身的姿勢,領(lǐng)口松松散散地敞著,露出鎖骨下方一道陳舊的箭傷。他顯然沒料到這個動作,瞳孔微微擴大,里頭映著沈青梧平靜到可怕的臉。
"殿下既然忙,"沈青梧把蓋頭慢慢折成方塊,"不如直接談?wù)隆?
她站起來時裙擺掃過地上的花生殼,發(fā)出細碎的爆裂聲。裴硯身上那股胭脂香太濃了,熏得她太陽穴突突地跳。沈青梧徑直走到梳妝臺前,從陪嫁的妝奩底層抽出本燙金賬冊。
賬冊摔在喜床上的動靜讓裴硯眉毛動了動。沈青梧看見他目光落在封皮"鹽引"那兩個描金大字上時,喉結(jié)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
"江南漕運今年三成的鹽引。"沈青梧用指尖點了點賬本,"換殿下五年清凈。"
裴硯突然笑了。他隨手扯下腰間玉佩扔在床頭,玉件撞在描金賬冊上發(fā)出"咔"的輕響。"沈姑娘這是要跟孤做買賣?"他故意用了未出閣時的稱呼,手指撫過賬本邊緣時卻在微微發(fā)抖。
窗外有裙角被燭光投在窗紙上,沈青梧瞥見那抹熟悉的淡粉色,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她突然抓住裴硯的手腕,感覺到對方脈搏在她拇指下猛地加快了。
"五年后陛下登基,"她壓低聲音,指甲幾乎要陷進他皮膚里,"我自請廢后。"
裴硯腕骨上的青筋突起來。他反手扣住沈青梧的手,力道大得讓她腕間的翡翠鐲子硌得生疼。"沈家好大的膽子。"他聲音里帶著酒氣,眼睛卻清醒得像淬了冰,"私販鹽引是誅九族的罪。"
沈青梧突然湊近,近到能數(shù)清他睫毛投下的陰影。她聞到那股胭脂香下掩著的血腥氣——是裴硯在袖中藏了匕首。"殿下腰間藏著龍鱗衛(wèi)的令牌吧?"她呼出的氣拂過他下巴,"查抄沈家的圣旨寫好了嗎?"
裴硯的呼吸明顯滯了一瞬。
"可惜啊。"沈青梧突然松開他,從袖中抖出那封密信,"皇商蘇家往北疆走私生鐵的路線圖,怎么會在我們沈家的暗樁手里呢?"
信紙飄落在兩人之間,正好被燭火燎著個角。"皇商"二字在火光里蜷曲成灰。裴硯猛地伸手去搶,沈青梧卻搶先一步踩住信紙。他們同時彎腰的瞬間,額頭幾乎相撞。
"蘇婉是你表妹吧?"沈青梧用氣音問,看見裴硯額角迸出根青筋,"她爹往敵國賣了多少生鐵,殿下心里沒數(shù)?"
裴硯突然掐住她后頸,力道不重卻讓她動彈不得。他嘴唇幾乎貼在她耳垂上:"你要什么?"
"合作愉快?"沈青梧掙開他,掌心朝上伸過去。
裴硯盯著她掌心的紋路看了很久,突然重重擊掌。掌聲驚動了窗外的影子,粉色裙角慌亂地消失在夜色里。沈青梧彎腰撿起半焦的密信時,發(fā)現(xiàn)裴硯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輕顫。
"賬本明日會有人送來。"她吹了吹信紙上的灰,"至于這個..."信紙突然在她手里碎成兩半,"就當(dāng)是臣妾給殿下的...聘禮?"
裴硯突然大笑出聲,笑得眼角都泛了紅。他抓起合巹酒壺灌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下巴淌進衣領(lǐng)。"沈青梧,"他用袖子抹了把嘴,"你比孤想的要有趣得多。"
沈青梧看著他喉結(jié)上的酒漬,突然想起父親臨行前的叮囑:"記住,你嫁的是東宮,不是太子。"她伸手拂落喜被上的花生殼,聽見裴硯在背后說:"蘇婉的事..."
"臣妾困了。"沈青梧打斷他,自顧自拆下鳳冠,"殿下請便。"
裴硯站在原地看著她散下一頭青絲,突然抬腳踹翻了喜凳。巨響驚動了外間守夜的宮人,但沒人敢進來。他走到門口又折返,從袖中掏出個東西扔在床榻上。
沈青梧看清那是龍鱗衛(wèi)的令牌時,聽見裴硯咬著牙說:"明日卯時,孤要看到完整的鹽引賬冊。"
珠簾噼里啪啦響了一陣,終于歸于寂靜。沈青梧把令牌塞到枕下,摸到個冰涼的物件——是裴硯方才扔在床頭的玉佩。羊脂玉上雕著螭龍紋,龍眼處卻缺了一角,像是被人生生剜去的。
窗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沈青梧吹滅蠟燭的瞬間,看見窗紙上映出個模糊的人影。她故意把玉佩往地上一扔,聽著那聲響滾到了門邊。
"想要?"她對著黑暗輕聲問,"讓你主子親自來拿。"
\[未完待續(xù)\]沈青梧赤足踩在織金地毯上,足底傳來冰涼的觸感。她彎腰拾起那半塊玉佩時,聽見窗外傳來一聲極輕的"咔嗒"——是蘇婉的珠釵碰到了窗欞。
"娘娘,要備熱水嗎?"門外宮女的詢問聲里帶著試探。
沈青梧將玉佩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龍眼處的殘缺硌著她的指腹:"不必。"她突然提高聲音,"去告訴蘇姑娘,她落下的胭脂盒還在妝臺上。"
窗外傳來慌亂的衣裙摩擦聲。沈青梧走到銅鏡前,鏡中映出她脖頸上一道淺淺的紅痕——是方才裴硯掐她后頸時留下的。她蘸了點殘茶抹在痕跡上,茶香混著裴硯袖中的沉水香,在皮膚上暈開一片涼意。
妝奩暗格里的更漏顯示丑時三刻。沈青梧突然聽見瓦片輕響,她吹滅最后一支蠟燭的瞬間,看見房梁上垂下一截深藍色衣角——是龍鱗衛(wèi)的夜行服。
"告訴你們主子,"她對著黑暗輕聲說,"鹽引賬冊在沈記綢緞莊的暗柜里,鑰匙..."她故意停頓片刻,"在我發(fā)間的金簪里。"
衣角無聲縮回。沈青梧拔下金簪時,一縷頭發(fā)纏在了纏枝紋上。她突然想起裴硯扯開她衣領(lǐng)查看信物時,指甲劃過她鎖骨的溫度——比喜房里的合歡香還要燙。
院墻外突然響起夜梟的叫聲,三長兩短。沈青梧推開雕花窗,看見月光下裴硯的身影立在院中老梅樹下,肩上落著幾片花瓣。他手里把玩著半塊玉佩,正好是她缺的那一角。
"殿下好雅興。"沈青梧將金簪擲出,簪頭嵌著的明珠在月色下劃出一道弧光。
裴硯抬手接住,簪尖在他虎口留下一道血線。他舔掉血珠時瞇起眼睛:"愛妃的嫁妝,果然件件要見血。"
遠處傳來打更聲,混著蘇婉刻意壓低的啜泣。沈青梧看見裴硯突然捏碎了掌心的梅花,鮮紅汁液順著他的腕骨滴在雪地上,像一串未寫完的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