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不大,藏在東五環(huán)一處不起眼的舊工業(yè)園里。店名叫“Dérive”,是個法語詞,意思是“漂流”——也像極了這城市里那些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隨波逐流的年輕人。
肖沁早就到了,窩在最里面那張沙發(fā)上,手邊放著一杯加了黃檸檬的琴酒,正在和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男生爭論節(jié)奏和弦。“她來了!”看到孟云漸進門,她揮手招呼,“我們女?dāng)z影師登場,今天晚上的酒精贊助商。”
“誰贊助誰還不一定。”孟云漸脫下風(fēng)衣,整個人像散了一口悶氣般沉入沙發(fā)。
她的臉還是那張帶著嬰兒肥的鏡頭臉,但在昏黃燈光下,眼下那點淡青的疲憊被悄悄放大了。
“你今天拍攝很糟糕?”肖沁問。
“準(zhǔn)確說,是拍得太‘好’?!泵显茲u苦笑,“太有情緒,客戶不要。”
肖沁挑眉:“那個傻逼公司又讓你拍什么?要耳環(huán)閃到像商場水晶燈嗎?”
“最好是全景一秒能識別價格的那種?!泵显茲u抿了一口酒,眉頭微蹙,“怎么每次我想讓作品多活一點,就有人來提醒我它該死了?!?/p>
伴著冰塊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繼續(xù)說道“Mark今天還暗示我站隊,好像公司是他開的黑幫片場?!?/p>
肖沁翻了個白眼,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像只憤怒的麻雀:“我就說商業(yè)攝影不適合你。記得大學(xué)時你拍的那個流浪漢系列嗎?那才叫攝影?!?/p>
這句話讓孟云漸的雙眸飄忽起來,好似在回憶著那段時光,嘴上也不住抱怨起來,“那有怎樣呢,公司和市場都看不上,但作品不借著公司出名也不會有人為它賦予藝術(shù)價值?!?/p>
她本以為肖沁會像以前一樣嬉皮笑臉地說“沒事,你拍死了我來唱活!”,可這次對方卻沉默了一下,語氣罕見地認(rèn)真:“云漸,你還撐得住嗎?”
孟云漸沒有回答。
她只是抬眼望向酒吧角落的一面墻——那是一個黑白交錯的裝置,像是拆解過的鋼琴鍵混搭水管與鏡片拼湊而成的幾何浮雕。光從鏡片邊緣折射出來,像碎裂的波光。
她愣住了。
那個風(fēng)格她太熟悉了。
她起身走過去,指尖輕輕掠過那塊安裝標(biāo)簽上的金屬銘牌:
裝置作者:陸空轍 Zephyrus
肖沁在后面跟上來,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常:“怎么了?”
“沒什么?!泵显茲u收回手,指節(jié)微微蜷縮,“只是...這個作品很特別?!?/p>
肖沁瞇起眼睛:“你認(rèn)識這個Zephyrus?”
孟云漸盯著那些黑白交錯的裝置,光影在她臉上流動:“我家的...算是哥哥吧。高中畢業(yè)后就沒見過了?!?/p>
“啊啊,我想起來了,”肖沁拍拍腦門,“我上次和這家酒吧老板聊天,他說這是他高中死黨做的作品,還說他小時候住過別人家里,那戶人家還有個妹妹,當(dāng)時特別可愛。我當(dāng)時沒在意,竟然是你,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說”
孟云漸沒接話。
她的腦海被一股淡淡的潮水卷入。是夏天某個黃昏,她趴在窗臺寫作業(yè),陸空轍就坐在陽臺地板上,背對她在修一個小風(fēng)扇。他當(dāng)時十五歲,她十三。
他靜靜地螺絲和零件按顏色擺好,安靜又專注。
風(fēng)扇修好后,他轉(zhuǎn)頭對她笑了一下:“風(fēng)往哪個方向吹,取決于你放它的角度。”
她那時候沒太懂,只是點點頭。但那一刻她記住了——他笑起來嘴角的弧度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但很輕很暖。
突如其來的回憶充斥著她的大腦。
“你們上一個高中?”肖沁問,把她從回憶里拉回來。
“沒有,我在市二中,他去的是市六中?!泵显茲u回答,“所以他跟我哥比較熟,跟我朋友圈不怎么重疊?!?/p>
“你們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嗎?”肖沁又問,語氣有點探探的意味。
孟云漸搖搖頭,眼神落回酒杯里那塊正在慢慢融化的冰:“自從他出國后,我們就沒什么交集了。”
她頓了頓,像是在試圖理清自己早已模糊的心緒:“小時候,他就活的很清醒,仿佛什么都懂。別人還在叛逆期里翻江倒海,他已經(jīng)像個成年人一樣,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身上有種……我一直沒有的東西?!?/p>
“比如?”肖沁歪著頭看她。
“方向感?!泵显茲u苦笑,“我從小就容易被別人的聲音推著走,他卻總有一條自己的路。他喜歡拆東西、改裝玩意兒,被老師批評‘不務(wù)正業(yè)’,但他連多一句解釋都懶得說,做完了就丟給你看結(jié)果。那時候我真覺得他像什么電影里走出來的人物,離我很遠(yuǎn),卻又在我身邊?!?/p>
肖沁沒說話,只是靠在沙發(fā)上,慢慢轉(zhuǎn)著杯子。
“其實我挺羨慕你的。”孟云漸忽然說。
“羨慕我?為啥?”
“你一直都敢走你自己的路。音樂沒人聽你就換平臺,演出取消你就臨時搞個地下LIVE,還能拉上朋友當(dāng)觀眾,你從來沒問過‘這樣有沒有用’,你就只是做?!?/p>
肖沁撇嘴:“別美化我,我也只是想賺錢啦。真要是市場需要我改變,我估計現(xiàn)在在綜藝上跳廣場舞了?!?/p>
兩人笑了一下,空氣緩了一些。
笑完之后,肖沁又靠近她一點,語氣突然收了幾分嬉笑,多了點認(rèn)真:“不過你也可以啊。云漸,為什么不干脆辭職呢?這家公司你又不是真的喜歡,一天天耗著是為了什么?”
“其實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泵显茲u說得很平靜?!半m然從小耳濡目染,家里我爸還是搞哲學(xué)的,天天談‘意義’‘自由意志’‘人生路徑’……但真到自己身上,就容易卡殼?!?/p>
肖沁靠近她,像是用某種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可我認(rèn)識的你可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猶豫躊躇?!?/p>
“那是你濾鏡太厚。”孟云漸垂下眼睛。
“我濾鏡厚,但我不瞎。”肖沁輕敲了一下她的酒杯,“你拍流浪漢的那個系列,到現(xiàn)在我偶爾還翻出來看。那不是技術(shù),是眼睛,是心,是你想看世界的方式。我就不信那點東西真死了?!?/p>
孟云漸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又喝了一口酒,苦味從喉嚨緩緩蔓延到胸口,像某種隱隱約約的清醒。
“要不這樣,”肖沁忽然提議,“下個月我去麗江駐唱,你跟我一起去?”
“干嘛?你彈琴我拍照?開文青套餐?”
“不是開玩笑,我認(rèn)真的?!毙で哐劬镉幸稽c亮光,“你也歇一歇,不是那種精疲力盡的休息,而是……真正讓你自己安靜下來的時間。換個城市,換個空氣,說不定你會想起你是怎么開始拿起相機的?!?/p>
孟云漸靠在沙發(fā)里,像是有點動搖,又像是深陷泥潭中的最后一絲猶豫。
“我考慮一下?!彼罱K低聲道。
“你當(dāng)然得考慮。”肖沁咧嘴笑了,舉起酒杯,“人生路上,我們都可以允許自己走一點彎路,但不能允許自己永遠(yuǎn)不動。來,為還會動的靈魂,干杯?!?/p>
孟云漸舉杯,輕輕碰了一下:“為還沒死掉的熱愛。”
兩人的酒杯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喧囂的人聲與背景爵士中格外清亮。
她沒再回頭看那面墻上的名字。但那個名字已經(jīng)像某種不可逆的種子,在她心里發(fā)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