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把鈍刀子,把教育局后門的鐵柵欄割成一條條影子。蘇晚晴貼著墻根走,涼鞋底蹭著水泥地,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前面兩個人影晃著,陳志遠手里拎著個布包,林月華高跟鞋踩在臺階上,噠、噠、噠,像是催命的鼓點。
"李科長說檔案能改..."陳志遠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蘇晚晴熟悉的討好勁兒。上輩子他哄她吃藥時也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晚晴,把藥喝了,不苦的。"
林月華突然停下,高跟鞋尖碾碎了爬過臺階的蟑螂,發(fā)出輕微的"咔"聲。"小聲點!"她回頭瞪陳志遠,月光照著她涂了厚厚粉底的臉,像糊了層白墻皮,"介紹信我開好了,鋼筆也帶了,就是..."她聲音突然卡住,從布包里摸出支鋼筆,筆尖朝下,黑墨水正順著筆夾往下淌。
蘇晚晴蹲在轉(zhuǎn)角處,指甲摳進手心。那支鋼筆她認識,是去年公社獎勵給優(yōu)秀教師的,本該是她的。
鑰匙插進檔案室門鎖時卡了三下才轉(zhuǎn)開。霉味混著灰塵撲出來,蘇晚晴從門縫里看見鐵架子一排排立著,像上輩子紡織廠里那些織布機。陳志遠擦亮火柴,煤油燈亮起來的瞬間,三張臉同時被照亮——林月華急著翻檔案的猙獰,陳志遠諂媚的笑,還有玻璃窗上她自己冷得像冰的眼睛。
"在這兒!"林月華抽出個牛皮紙袋,手指抖得厲害,拆封線扯到一半就斷了。她呸地吐了口唾沫在指尖,繼續(xù)撕,指甲縫里滲進紙屑,紅艷艷的——蘇晚晴瞇起眼,那女人居然涂了指甲油。
煤油燈的光跳了一下。林月華把兩張錄取通知書并排放著,真的那張邊角有點卷,北大兩個燙金字在燈下閃著光;假的那張墨跡太新,連公章都是歪的。她從布包里摸出瓶紅印泥,手指頭蘸了就往真通知書上按。
"等等。"陳志遠突然抓住她手腕,"筆跡不像,我見過晚晴寫字..."
"你閉嘴!"林月華甩開他,鋼筆尖戳在紙上,劃出道口子。墨水暈開一大片,把"蘇晚晴"三個字泡得模糊不清。她罵了句臟話,抓起真通知書就要撕。
蘇晚晴一腳踹開門。鐵門撞在墻上哐當一聲,煤油燈的火苗猛地竄高,墻上的影子突然變得很大很大。
"撕啊。"她聲音不大,但檔案室太靜,連灰塵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撕了這張,你拿什么模仿筆跡?"
林月華的手僵在半空。陳志遠的臉唰地白了,襯衫袖口蹭到印泥,紅得像血。他下意識往林月華身前擋了擋,這個動作讓蘇晚晴胃里一陣絞痛——上輩子她被機器絞斷手指時,他也是這樣擋在林月華前面的。
"晚晴,你聽我解釋..."他嗓子發(fā)緊,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袖口的紅印子。
蘇晚晴沒理他。她徑直走到鐵架前,伸手去夠最上面那摞檔案。林月華突然撲過來,指甲往她臉上抓,帶著股刺鼻的雪花膏味。"賤人!"她聲音尖得扎耳朵,"你憑什么跟我搶!"
蘇晚晴側(cè)身一讓,林月華的高跟鞋踩空,整個人栽在鐵架上。回形針盒震落下來,銀光閃閃的撒了一地。趁這空檔,蘇晚晴抽出個藍色檔案袋,封口處還粘著片干枯的葡萄葉——是前天她偷偷放進去的備份件。
"別怕,我?guī)湍闾幚怼?陳志遠扶住林月華,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蘇晚晴突然笑出聲,笑得鐵架子都在顫。上輩子她第一次流產(chǎn)時,病床上他也是這么說的,字都不帶改一個。
林月華突然安靜了。她慢慢直起腰,手指伸進連衣裙口袋,再拿出來時多了把裁紙刀,刀尖在煤油燈下泛著冷光。"要死一起死。"她聲音突然變得很輕,輕得嚇人,"反正我什么都沒有了..."
刀尖往前一送,蘇晚晴往后一退,后背撞上鐵架。檔案袋嘩啦啦掉下來,砸在她肩上。林月華的眼睛亮得可怕,嘴唇上的口紅暈開了,像剛吃過生肉。煤油燈的火苗映在她瞳孔里,一跳一跳的。
蘇晚晴摸到兜里的火柴盒。擦亮的瞬間,林月華的刀尖正好抵住她喉嚨?;鸸饫?,她看見陳志遠縮在墻角,襯衫袖口的紅印泥蹭到了臉上,像個滑稽的小丑。
"看看誰更怕火。"蘇晚晴把火柴往林月華裙擺上一晃,"滌綸面料,燒起來三秒就能把你變火炬。"
林月華尖叫著往后躲,裁紙刀當啷掉在地上。她裙袋里滾出個木頭印章,咕嚕嚕一直滾到蘇晚晴腳邊——刻的是"縣教育局檔案專用"。
樓下突然傳來腳步聲。"李科長?誰在樓上?"是個老者的聲音,帶著點咳嗽。
蘇晚晴吹滅火柴。黑暗落下來的瞬間,她聽見陳志遠在拉林月華:"快走!是李教授!"腳步聲慌慌張張往樓梯口跑,林月華的高跟鞋掉了一只,她光著腳被陳志遠拽著,連衣裙口袋翻出來,露出半截介紹信。
蘇晚晴蹲下去撿印章。手指碰到冰涼木頭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抖。不是怕,是那種高燒退掉后渾身輕松的抖。煤油燈還亮著,照著地上兩灘紅——一灘是印泥,一灘是林月華指甲油蹭掉的色。
火柴熄滅的剎那,檔案室陷入一片漆黑。蘇晚晴攥緊藍色檔案袋,聽見林月華的裙擺擦過鐵架子的沙沙聲,還有陳志遠壓著嗓子的催促:"快走!樓梯在那邊!"
樓下老者的咳嗽聲越來越近,手電筒的光柱從門縫底下掃過。蘇晚晴貼著鐵架慢慢挪動,突然踩到個硬物——是林月華掉的那只高跟鞋,鞋跟沾著半只踩扁的蟑螂。
"誰在那里?"李教授的聲音帶著警惕,手電筒光突然停在門把手上。蘇晚晴屏住呼吸,感覺汗珠順著脊背往下滑,癢得像螞蟻爬。
鐵架子突然晃了一下。林月華不知撞到了什么,金屬檔案盒嘩啦啦倒下來,在寂靜中炸開驚雷般的聲響。陳志遠倒吸一口涼氣,拽著林月華就往消防通道沖,慌亂中碰翻了煤油燈。火苗"轟"地竄上檔案架,瞬間照亮了林月華扭曲的臉——她回頭死死盯著蘇晚晴,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你等著。"
熱浪撲面而來,蘇晚晴抓起桌上的搪瓷杯潑向火焰。"刺啦"一聲,燒焦的紙灰混著水汽騰起,迷得人睜不開眼。她趁機沖向門口,卻聽見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李教授正在外面開鎖!
千鈞一發(fā)之際,蘇晚晴瞥見墻角的老式通風(fēng)窗。她踩著搖搖欲墜的檔案架爬上去,生銹的窗框刮破了褲腿。推開窗的瞬間,夜風(fēng)裹著槐樹葉子拍在臉上,樓下傳來陳志遠發(fā)動自行車的鏈條聲。
"檔案室著火了!"李教授的驚呼從背后傳來。蘇晚晴縱身躍向窗外的老槐樹,樹枝"咔嚓"斷裂的聲響淹沒在遠處突然響起的消防哨聲中。她抱著樹干滑下去,樹皮在掌心磨出火辣辣的疼。
落地時藍色檔案袋散開了,幾張紙飄落在泥地上。蘇晚晴彎腰去撿,突然發(fā)現(xiàn)其中一頁不是錄取通知書——是張泛黃的體檢報告,右下角蓋著縣醫(yī)院的公章。煤油燈燒剩的余光里,"妊娠反應(yīng)陽性"六個字像針一樣扎進眼睛。
遠處手電筒光亂晃,李教授已經(jīng)帶著保衛(wèi)科的人追了出來。蘇晚晴把報告塞回檔案袋,轉(zhuǎn)身鉆進小巷。跑過拐角時,她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眼教育局大樓——三樓的窗口站著個人影,月光給那人鍍了層銀邊,看身形像是......陳志遠?
夜風(fēng)吹起檔案袋的一角,露出里面鋼筆寫的批注:"建議人工流產(chǎn),家屬簽字:陳志遠"。字跡已經(jīng)褪色,但那個日期蘇晚晴死都記得——是她前世第一次流產(chǎn)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