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將花店染成柔和的淡金色。馬蹄蓮清冽的香氣在陽光里浮沉,像無聲的凈化儀式。林晚站在柜臺前,指尖捏著那張純白的、空無一物的硬質(zhì)卡片。它輕若無物,卻又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像一塊來自陸沉世界的、冰冷的界碑。
空白。
絕對的空白。
沒有警告,沒有解釋,沒有交易。只有一片刺眼的虛無。
它被塞在藥盒里,和那些清理傷口、掩蓋痕跡的藥品放在一起。是陸沉在她昏迷時留下的?無聲地宣告:昨夜的血腥、阿哲的消失、U盤的爭奪……所有的一切,都將被抹去,如同這張卡片一樣,成為一片空白?這就是他處理“麻煩”的方式?
林晚的目光從卡片上移開,落在自己右臂層層包裹的白色繃帶上??噹?,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是昨夜陸沉暴怒之下強行按壓撕裂的印記,也是他留下藥品“善后”的證明。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糖。不,是給一卷繃帶。像擦拭吧臺上打翻的酒水一樣,清理掉看得見的血跡,然后要求她將記憶也一并清空。
她看著卡片??瞻椎谋砻嬖诔抗庀路瓷渲⒐?。
接受嗎?像處理掉那些玻璃碎片和枯萎玫瑰一樣,將這張卡片也扔進垃圾桶,然后繼續(xù)她隔著玻璃窗說“早安”的平靜生活?假裝昨夜只是一場噩夢,假裝陸沉的世界從未如此血腥而真實地闖入?
一股冰冷的憤怒,混合著強烈的不甘,在她心底深處悄然滋長,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越收越緊。憑什么?憑什么她的花店要成為他處理黑暗的垃圾場?憑什么她精心呵護的心意可以被隨意踐踏?憑什么她手臂上這道傷疤,要換來一張命令她遺忘的空白卡片?
那束枯萎的玫瑰,那個帶血的花瓶,阿哲絕望的眼神,陸沉暴戾的壓制和最后那深潭之下翻涌的復(fù)雜風(fēng)暴……所有的畫面在她眼前閃過。心意的重量,生命的尊嚴(yán),在她安靜的世界里,從來都不是可以隨意丟棄的垃圾!也不是一張空白卡片就能輕易抹平的痕跡!
林晚的手指猛地收緊!純白的卡片在她掌心被捏得微微變形,堅硬的棱角硌著皮膚,帶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感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心中翻騰的迷霧。
不。
她不要再被蒙在鼓里!不要再被當(dāng)作一個可以隨意利用、然后要求噤聲的旁觀者!
她要一個答案!
一個關(guān)于那張卡片,關(guān)于那個U盤,關(guān)于阿哲,關(guān)于昨夜所有鮮血和暴力的答案!
她要陸沉親口告訴她!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她所有的憤怒和決心。屈辱和恐懼被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壓下。她受夠了這種被動的、被掌控的感覺!受夠了被他的世界隨意撕扯、然后要求遺忘的規(guī)則!
她倏然轉(zhuǎn)身,動作因為右臂的疼痛而有些僵硬,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她不再看那張空白的卡片,不再看那瓶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純凈的馬蹄蓮。她徑直走向花店角落的衣架,用沒受傷的左手,有些笨拙地抓起一件薄外套披在身上,遮住了手臂上刺眼的白色繃帶。
然后,她拉開那扇淺綠色的玻璃門。清晨微涼的空氣混合著街道上蘇醒的喧囂撲面而來。陽光有些刺眼。她瞇了瞇眼,目光越過清晨稀少的行人,越過被陽光照得發(fā)亮的柏油路面,死死地釘在了隔壁那扇依舊緊閉的、厚重的黑色大門上。
“沉夜”。
幽藍色的霓虹招牌在白晝里黯淡無光,像一只沉睡的、隨時會睜開的眼睛。
林晚沒有絲毫猶豫。她邁開腳步,穿過狹窄的人行道,踏上了“沉夜”酒吧門口那片被陽光曬得微溫的、鋪著深色地磚的區(qū)域。她的腳步很穩(wěn),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一往無前的堅定。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撞擊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即將正面碰撞的、帶著怒火的激動。
她停在門前。厚重的黑色門板像一堵沉默的墻。她沒有像往常那樣隔著玻璃窗打招呼,也沒有像暴雨夜那樣等待里面的人撞出來。這一次,是她主動叩響了這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她抬起左手,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地、清晰地叩擊在冰冷的黑色門板上。
“咚、咚、咚?!?/p>
三聲。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宣告般的力度,在清晨相對安靜的街道上清晰地回蕩。
門內(nèi)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仿佛里面空無一人,又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視。
林晚的心跳微微加速,但她沒有退縮,也沒有再敲。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站在陽光與“沉夜”陰影的交界處,微微仰著頭,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穿透那扇厚重的門板,無聲地傳遞著她的決心。
她在等。
等里面那個掌控一切、要求她“空白”的男人,打開這扇門。
等他面對她的質(zhì)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陽光的角度在緩慢移動,將她腳下的影子拉長。街道上的車流聲和人聲漸漸多了起來,形成模糊的背景音。隔壁花店門口,馬蹄蓮在晨光中靜默無聲。
“沉夜”的門內(nèi),依舊毫無動靜。那死寂,像一種無聲的拒絕,又像一種冰冷的對峙。
林晚的耐心在一點點被消耗。捏著外套下擺的左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右臂的傷口在繃帶下隱隱抽痛。就在她幾乎要再次抬手敲門時——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的門鎖轉(zhuǎn)動聲,從厚重的門板內(nèi)部傳來。
林晚的呼吸瞬間屏住。心臟猛地一縮。
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條縫隙。
沒有完全打開。只拉開了一條不足一掌寬的縫隙。縫隙后面,沒有預(yù)想中的酒吧喧囂和迷離燈光,只有一片深沉的、幾乎不透光的昏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隔夜煙酒、消毒水以及某種無法言喻的、沉悶滯澀的氣息,如同沉睡巨獸的吐息,從那道縫隙中洶涌地撲面而來!
林晚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被那濃烈而復(fù)雜的氣息沖得微微蹙眉。
縫隙里,一只眼睛露了出來。
不是陸沉。
那是一只布滿紅血絲、眼袋浮腫、充滿了濃重疲憊和警惕的眼睛。眼角的皺紋很深,像刀刻一般。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收縮著,如同受驚的野獸,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種……深沉的倦???這雙眼睛屬于一個中年男人,林晚認得,是“沉夜”酒吧的保安兼雜工,老陳。他平時沉默寡言,像酒吧里一個不起眼的影子。
老陳那只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門縫,銳利地掃過林晚的臉,掃過她披著外套、遮住繃帶的手臂,最后定格在她臉上那種混合著憤怒和決絕的神情上。他的眉頭極其細微地皺了一下,眼神里的警惕更深了。
陳立峰老板不在
老陳的聲音從門縫后傳來,沙啞、干澀,帶著熬夜后的疲憊和一種公式化的冷漠,像在念一句早已設(shè)定好的臺詞。
陳立峰打烊了。晚上再來
說完,不等林晚有任何反應(yīng),那道門縫便以更快的速度合攏!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厚重的黑色大門重新緊閉,嚴(yán)絲合縫。將那片深沉的昏暗、那股濃重的隔夜氣息,以及林晚所有的質(zhì)問和怒火,都無情地隔絕在外。
仿佛剛才那一道縫隙的開啟,只是幻覺。
林晚僵立在門外。清晨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剛才涌起的破釜沉舟的勇氣,此刻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老陳那布滿血絲、充滿警惕和疲憊的眼神,那句冰冷的“老板不在”,還有最后那聲沉悶的關(guān)門聲……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決心上。
陸沉不在?還是……他根本不想見她?
用一張空白卡片打發(fā)她,再用一個保安冰冷的拒絕將她擋在門外?
這就是他的態(tài)度?讓她徹底“空白”,連質(zhì)問的資格都沒有?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來,比昨夜更甚。她感覺自己像個可笑的、被耍弄的傻子,滿腔怒火卻連發(fā)泄的對象都找不到。那扇緊閉的黑色大門,像一個巨大而冰冷的嘲諷,無聲地宣告著她的失敗和無力。
她站在陽光里,站在“沉夜”的陰影下,像一座孤獨的雕像。右臂的傷口在繃帶下悶悶地抽痛。那張被她捏得變形的空白卡片,隔著薄薄的外套口袋,硌著她的皮膚,像一個冰冷的烙印。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緊閉的、沉默的黑色大門。眼神中的憤怒并未熄滅,反而被冰冷的門板淬煉得更加銳利和……深沉。那里面翻涌的不再僅僅是怒火,還有一種被徹底點燃的、不顧一切的決心。
好。
很好。
陸沉,你以為關(guān)上門,塞一張白紙,就能讓我“空白”?
你以為昨夜的一切,就能像擦掉吧臺酒漬一樣被抹去?
林晚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破釜沉舟的寒光。
她不再停留。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黑色大門,仿佛要將它的冰冷和拒絕刻進眼底。然后,她猛地轉(zhuǎn)身。
高跟鞋踩在微溫的地磚上,發(fā)出清脆而孤絕的回響。她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回“晚香”花店那扇敞開的淺綠色玻璃門內(nèi)。
陽光在她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隔壁“沉夜”那幽藍色的霓虹招牌,在白晝里依舊黯淡,像一個沉默的、帶著嘲弄的句點。
林晚關(guān)上了花店的門。隔絕了外面的陽光和喧囂?;ǖ昀铮R蹄蓮的清香依舊彌漫。
她走到柜臺前,從外套口袋里,再次掏出了那張被捏得有些變形的純白卡片。她將它放在光潔的玻璃柜臺上,就在那瓶素白粗陶花瓶和潔白的馬蹄蓮旁邊。
空白的卡片,純凈的花朵。
林晚的目光在兩者之間緩緩移動。憤怒沉淀下去,變成一種冰冷的、磐石般的堅定。
他不給答案,她就自己去找。
他不開門,她總有辦法讓他出來。
那張空白卡片……絕不會是結(jié)束。
它只是一個開始。
她拿起柜臺上的手機,屏幕在指尖下亮起冰冷的光。通訊錄里,一個名字靜靜地躺在那里。她猶豫了一瞬,指尖懸停在屏幕上。最終,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用力按下了那個名字——那個昨天下午穿著考究灰色西裝、緊張得手指發(fā)抖、買走那束“傳奇”玫瑰的年輕人的名字。
電話撥出的忙音,在寂靜的花店里響起,如同擂動戰(zhàn)鼓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