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習題集他的打火機

暮春傍晚的空氣，像一塊吸飽了水汽的絨布，沉沉地壓在重點高中三號教學樓的走廊上。夕陽的余暉奮力穿透高大的玻璃窗，將原本冷白的走廊涂抹成一片粘稠而曖昧的橘紅色。光線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如同無數(shù)躁動不安的微型生命。

**劉語熙**抱著厚厚一摞數(shù)學作業(yè)本，像捧著一座微縮的、秩序井然的知識堡壘。她的腳步精準而輕快，鞋跟敲擊在光潔的瓷磚地面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輕響，如同她筆下每一個工整得如同印刷體般的答案。鼻梁上那副細框銀邊眼鏡微微滑落，她習慣性地用右手食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推回原位。鏡片后的目光沉靜，視線早已越過物理空間，落回書桌那本翻得卷了邊角、頁腳因無數(shù)次翻閱而變得柔軟的《高考沖刺習題集》上。三道尚未被完全征服的壓軸題，如同三座等待她攀登的山峰，在腦海中清晰浮現(xiàn)。明天就是全市模擬考，每一分鐘都彌足珍貴。

就在她即將拐過走廊轉(zhuǎn)角，走向辦公室的瞬間——

“砰！”

一聲粗暴到近乎炸裂的巨響猛地撕裂了走廊的沉靜。高三（七）班的教室門被一股蠻力狠狠撞開，門板砸在墻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又彈回些許，兀自震顫不休。

一股混合著室外悶熱塵土、廉價煙草以及年輕男性汗液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浪潮，瞬間沖散了空氣中原本沉滯的書卷氣。夕陽的光線被一個驟然闖入的高大身影霸道地切割、阻擋了大半。

是**江逸**。

他像一尊剛從戰(zhàn)場上撤下來的、帶著硝煙與桀驁的雕塑，斜斜地倚靠在門框上。身上那件明顯不合校規(guī)的黑色機車夾克隨意敞開著，露出里面一件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有些松垮的灰色T恤。幾縷桀驁不馴的黑色碎發(fā)凌亂地搭在他光潔飽滿的額前，堪堪遮住部分過于銳利、仿佛淬了寒冰的眼神。他嘴里叼著一根尚未點燃的香煙，過濾嘴被牙齒咬得微微變形。而他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間，正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一個東西——一枚外殼磨損得有些厲害、邊緣泛著冷硬金屬光澤的**銀色打火機**。

那打火機在他指間仿佛有了生命。它被靈巧地拋起、旋轉(zhuǎn)、夾在指縫，劃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繚亂的、帶著危險氣息的銀色弧光。每一個動作都流暢得如同呼吸，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對規(guī)則的漠視和掌控感。幾個同樣穿著不羈、臉上掛著嬉笑神情的男生跟在他身后，他們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與晚自習格格不入的、帶著原始荷爾蒙的躁動氣息，瞬間填滿了門口的方寸之地。

劉語熙的心臟，毫無預兆地、重重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又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狂跳起來。她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將那摞象征著秩序與責任的作業(yè)本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一面脆弱的盾牌。她認得他?；蛘哒f，整個高三，恐怕沒有人不認得“江逸”這個名字——那是訓導處通告欄上雷打不動的常客，是老師們在辦公室里搖頭嘆息的“反面典型”，是優(yōu)秀學生私下交流時眼神交匯、心照不宣需要自動規(guī)避的“危險禁區(qū)”。打架、逃課、頂撞師長、不交作業(yè)……所有與“好學生”定義相悖的標簽，都可以毫不費力地貼在他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江逸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指間翻飛的打火機上，似乎對周遭的一切，包括抱著作業(yè)本僵立在幾步之遙的劉語熙，都視若無睹。他身后的幾個男生低聲哄笑著什么，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劉語熙身上掃過，帶著不加掩飾的好奇和某種讓劉語熙極度不適的探究。

作為數(shù)學課代表，收齊作業(yè)并按時送達是她的職責。職責感像一道冰冷的程序指令，強行壓下了心底那絲不斷蔓延的退縮和不安。劉語熙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那口帶著塵埃和煙草味的空氣沉入肺腑，試圖平息過快的心跳。她挺直了原本就纖細筆直的脊背，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她批改過的滿分試卷一樣，平靜、清晰、不帶一絲波瀾：

“江逸同學，”她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他空空如也、甚至顯得有些凌亂的桌面上，“你的數(shù)學作業(yè)?！甭曇舨桓撸瑓s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驟然安靜的走廊里激起微瀾。

指間翻飛的動作倏然停止。

那枚銀色的打火機穩(wěn)穩(wěn)地停在江逸的拇指與食指之間。他終于抬起了眼瞼。那目光，如同兩道實質(zhì)性的探照燈，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的、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的銳利，慢悠悠地、一寸寸地落在了劉語熙身上。從她梳得一絲不茍的馬尾辮，到鼻梁上那副象征著“好學生”身份的細框眼鏡，再到她緊緊抱著作業(yè)本、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的手，最后定格在她強作鎮(zhèn)定的臉上。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勾出一個毫無溫度、甚至帶著明顯譏誚意味的弧度。那笑容非但沒有緩和氣氛，反而像一把無形的冰錐，刺破了劉語熙努力維持的平靜表象。

“作業(yè)？”江逸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剛睡醒般的沙啞慵懶，卻清晰地砸在劉語熙耳膜上。他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笑話，鼻腔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輕蔑的嗤笑。他身體微微前傾，離開倚靠的門框，一只手隨意地伸進自己那個塞得鼓鼓囊囊、書本和雜物糾纏不清的桌肚里，摸索了幾下，然后“嘩啦”一聲，拽出一個皺巴巴、邊緣卷曲、仿佛被揉搓過無數(shù)次的數(shù)學練習本。

他甚至懶得翻開看一眼，手臂隨意一揮，那個飽經(jīng)滄桑的本子便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帶著一股破空的風聲，“啪”地一聲，不偏不倚，精準地砸落在劉語熙抱在胸前的、那摞碼放得整整齊齊、象征著秩序與優(yōu)秀的作業(yè)本的最頂端！

力道不算重，但那股突如其來的沖擊和本子本身攜帶的粗糲氣息，還是讓毫無防備的劉語熙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懷里的“知識堡壘”猛地晃動了一下，最上面幾本作業(yè)本搖搖欲墜，她慌忙用下巴抵住才勉強穩(wěn)住。一股混雜著舊紙張、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煙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與她習題集上干凈的油墨味形成了令人作嘔的對比。

“喏?！苯輳凝X縫里擠出一個單音節(jié)，簡短、敷衍，帶著濃濃的不耐煩，仿佛完成了一項極其無聊且浪費生命的任務(wù)。他看也沒看劉語熙瞬間漲紅的臉頰和鏡片后難掩驚怒與屈辱的眼神。

接著，像是為了給這極致的敷衍畫上一個更富挑釁意味的、帶著毀滅氣息的驚嘆號，他垂在身側(cè)的右手拇指，極其自然地、流暢地向下一劃。

“嚓——！”

一聲清脆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驟然響起！

一簇幽藍色的、跳躍的、帶著灼人熱意的**火苗**，如同被囚禁的惡魔突然掙開束縛，猛地從銀色的打火機噴口竄了出來！火光不大，卻異常明亮，在漸漸暗淡的暮色走廊里，像一顆危險而妖異的藍色星辰，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空氣仿佛被點燃了。

江逸的眼神依舊冰冷，嘴角那抹譏誚的弧度甚至加深了些許。他看也沒看，手腕極其隨意地一轉(zhuǎn)，將那簇燃燒著、散發(fā)著致命誘惑和毀滅氣息的藍色火焰，直接湊近了剛剛被他扔過去、此刻正皺巴巴躺在劉語熙懷中作業(yè)本最頂端的、他自己的那本數(shù)學練習本的邊緣！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

劉語熙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簇幽藍貪婪地舔舐上粗糙紙張的瞬間，紙張纖維在高溫下迅速卷曲、變黑，邊緣泛起焦黃，一絲帶著焦糊味的青煙，如同邪惡的觸手，裊裊升起，帶著令人心悸的速度，開始向本子內(nèi)部侵蝕！

“?。　币宦暥檀俚捏@呼無法抑制地從劉語熙喉間溢出。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種對秩序被野蠻破壞、對知識載體被無情焚毀的本能驚駭和憤怒！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她猛地抬手，不顧一切地用手掌邊緣狠狠拍向那剛剛?cè)计鸬?、微小的火苗和冒煙的本子邊緣?/p>

“啪！”

一聲悶響?；鹈缢查g熄滅，只留下一小塊焦黑的、帶著余溫的破洞，像一道丑陋的傷疤，烙印在皺巴巴的作業(yè)本上，也烙印在劉語熙緊繃的神經(jīng)上。她的掌心傳來一陣清晰的灼痛感，但更痛的是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被當眾羞辱的難堪。

“你干什么？！”劉語熙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發(fā)顫，她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帶著熊熊燃燒的怒火，直直射向江逸。那摞作業(yè)本被她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搖搖欲墜的尊嚴。

江逸似乎對她的反應(yīng)感到一絲意外，又或者只是覺得有趣。他慢條斯理地收回了拿著打火機的手，幽藍的火苗已經(jīng)熄滅，只剩下金屬外殼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的光。他看著她因為憤怒而染上緋紅的臉頰，看著她鏡片后那雙燃燒著火焰、褪去了所有“優(yōu)等生”偽裝的、異常明亮的眼睛，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怎么？”他挑了挑眉，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慢悠悠的慵懶，眼神卻銳利如刀，“劉大學霸心疼了？”他故意拖長了“學霸”兩個字，尾音上揚，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諷?！耙粋€破本子而已，燒了又怎么樣？反正里面的東西，”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懷里的作業(yè)本，又落回她臉上，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跟廢紙沒區(qū)別?！?/p>

這句話像一根淬毒的針，精準地刺中了劉語熙內(nèi)心最珍視的東西。那些她視若珍寶的知識、規(guī)則、努力的意義，在他口中，輕飄飄地變成了“廢紙”。

“江逸！你太過分了！”劉語熙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走廊里僅存的幾個學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紛紛投來或好奇、或驚訝、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手機震動聲從江逸敞開的夾克口袋里傳出，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對峙。那震動聲執(zhí)著而急促，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壓迫感。江逸臉上的譏誚和慵懶瞬間消失了，眉頭猛地蹙起，形成一道深壑。他幾乎是粗暴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躍的名字讓他本就冰冷的眼神瞬間又沉下去幾分，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

他看也沒再看劉語熙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板。拇指煩躁地劃過屏幕，他轉(zhuǎn)過身，將手機粗暴地貼在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火山爆發(fā)前的壓抑和難以言喻的戾氣：“喂？……知道了！別他媽催了！……煩不煩？” 他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大步流星地朝著走廊盡頭的樓梯口走去，腳步又快又重，帶著無處發(fā)泄的怒火，將那枚銀色的打火機緊緊攥在手心，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幾個跟班男生見狀，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也迅速跟了上去，留下一片狼藉般的寂靜和尷尬的空氣。

走廊里只剩下劉語熙一個人，抱著那摞被玷污的作業(yè)本，像個被遺棄在戰(zhàn)場中央的士兵。掌心的灼痛感依舊清晰，懷中那本被燒了一個焦黑破洞、散發(fā)著淡淡焦糊味的作業(yè)本，像一塊烙鐵，燙著她的心。她低頭看著那個丑陋的破洞，又抬眼望向江逸消失的樓梯口，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被厚重的云層吞噬，走廊徹底暗了下來。

習題集的油墨味，混合著紙張燒焦的糊味和空氣中殘留的、屬于江逸的淡淡煙草氣息，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心悸的味道，彌漫在鼻尖。

秩序被打破的裂痕，如同作業(yè)本上那個焦黑的洞，清晰可見。而那個帶著打火機火焰的危險身影，以及他眼中冰冷的嘲諷和深藏的痛苦，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里，激起了混亂而持久的漣漪。

她的世界，第一次被一個叫江逸的人，用一枚打火機，粗暴地撕開了一道口子。火星，已經(jīng)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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