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光暈如同垂死掙扎的螢火,在滋滋作響的路燈泡周圍艱難擴散,將江逸額角那塊刺眼的紗布和血肉模糊的手背映照得更加猙獰??諝夥路鹉坛闪苏吵淼奶菨{,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和燈泡散發(fā)的微弱焦糊氣,沉沉地壓在劉語熙的胸口,讓她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
江逸的目光,像淬了冰的毒箭,穿透昏暗的光線與稀疏的梧桐葉影,死死釘在劉語熙藏身的樹干后。那眼神里翻滾的陰郁、暴戾,還有被窺破狼狽后赤裸裸的難堪,幾乎要將她撕碎。他攥著染血紙巾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咯咯”聲,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一種瀕臨斷裂的青白色。
“滾出來。”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碾過地面,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即將爆發(fā)的危險氣息。不再是走廊上那種慵懶的嘲諷,而是淬了冰的、帶著實質(zhì)殺意的命令。
劉語熙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謶窒癖涞奶俾查g纏緊了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想逃,雙腿卻像灌了鉛般沉重,釘在原地動彈不得。路燈下江逸那副傷痕累累卻又兇悍異常的模樣,比走廊上點燃作業(yè)本時更具沖擊力,徹底粉碎了她對“問題學(xué)生”這個標簽的所有淺薄想象。
她幾乎是憑著最后一絲本能,從樹影后挪了出來。細框眼鏡后的眼睛無法控制地睜大,里面盛滿了未褪的驚恐和無法掩飾的擔(dān)憂——這擔(dān)憂讓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心驚。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明顯的顫抖,試圖解釋這該死的巧合,“我只是…路過…”
“路過?”江逸嗤笑一聲,那笑聲尖銳刺耳,在寂靜的小街上顯得格外瘆人。他往前逼近一步,昏黃的光線徹底籠罩了他,額角的紗布、顴骨的紅痕、尤其是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在劉語熙的視野里無限放大。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皠⒋髮W(xué)霸,這么晚了,在‘路過’這種地方?”他刻意加重了“路過”兩個字,尾音拖長,充滿了極致的諷刺?!霸趺??優(yōu)等生的好奇心,都用到跟蹤‘垃圾’上了?”
“垃圾”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劉語熙心上。她猛地抬起頭,鏡片后的恐懼被一股倔強的憤怒取代:“我不是跟蹤你!我也沒有把你當(dāng)垃圾!”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為什么辯解?為什么要對這個剛剛還在侮辱她珍視的一切的人辯解?
江逸似乎也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反駁弄得微微一怔,但隨即,眼底的陰霾更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毫無笑意的、近乎殘忍的弧度:“哦?是嗎?那你現(xiàn)在看到了?”他猛地抬起那只受傷的手,將手背上那片狼藉的血肉直接懟到劉語熙眼前!濃烈的血腥味和傷口邊緣翻卷的皮肉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臉色瞬間慘白?!昂每磫??劉語熙?滿足你那該死的同情心了?還是覺得,我這副樣子,比燒作業(yè)本更有意思?”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和自毀傾向,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劉語熙被他逼得連連后退,后背再次撞上粗糙的樹干,退無可退。她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只觸目驚心的手,目光卻無法控制地落在他額角的紗布上。那暗紅的血色,無聲地訴說著某種暴力的存在。
“你…你受傷了…需要處理…”她避開他充滿攻擊性的質(zhì)問,試圖抓住一絲殘存的理智,聲音依舊發(fā)顫,卻帶上了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堅持。李老師那句“無關(guān)緊要”此刻在她腦海里瘋狂叫囂,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眼前這個人,流著血,帶著傷,在無人的深夜獨自舔舐傷口。他或許是個混蛋,但他…是一個人。
“處理?”江逸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傷口是什么骯臟的東西,眼神里的瘋狂瞬間被一種極致的冰冷和疏離取代?!笆掌鹉隳翘准傩市实膬?yōu)等生做派,劉語熙?!彼兴娜?,字字清晰,帶著冰碴?!拔业氖?,輪不到你來管。滾回你的習(xí)題集里去,那才是你的世界?!彼D(zhuǎn)過身,不再看她,背影僵硬而決絕,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失控從未發(fā)生。他邁開步子,帶著一身傷痕和濃得化不開的戾氣,就要再次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
看著他踉蹌卻固執(zhí)的背影,看著他手背上依舊在緩慢滲血的傷口,看著他額角那塊刺眼的白色……一股強烈的、混合著憤怒、不甘和某種更深沉情緒的力量猛地沖垮了劉語熙的恐懼和優(yōu)等生的矜持。
“站住!”她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尖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突兀。
江逸的腳步頓住了,但沒有回頭。
劉語熙深吸一口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也許是那血腥的刺激,也許是李老師話語帶來的反噬,也許是江逸轉(zhuǎn)身時那瞬間流露出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孤絕。她推著自行車,快步穿過馬路,在距離江逸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椟S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在地上短暫地交疊。
她從書包側(cè)袋里,摸索出一個只有巴掌大的、扁扁的塑料盒——學(xué)校小賣部買的最普通的簡易醫(yī)藥包,里面只有幾片創(chuàng)可貼、一小瓶碘伏和幾根棉簽。這是她某次體育課后為同學(xué)準備的,一直沒用上。她顫抖著手打開盒子,拿出那瓶小小的棕色碘伏和一根棉簽。
“手?!彼穆曇粢琅f帶著顫音,卻異常清晰地吐出這個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她甚至沒有看江逸的臉,目光固執(zhí)地鎖定在他垂在身側(cè)、血肉模糊的手背上。
江逸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椟S的光線下,他的表情復(fù)雜得難以形容。驚愕、疑惑、被冒犯的憤怒,還有一絲……極其隱蔽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動搖?他死死盯著劉語熙手中那瓶小小的碘伏和棉簽,仿佛那是什么危險的炸彈。
“我說了,不用你管。”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濃的警告,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在她強作鎮(zhèn)定卻依舊微微顫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感染了會更麻煩?!眲⒄Z熙固執(zhí)地舉著碘伏瓶,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抬起頭,第一次毫無畏懼地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充滿戾氣的眼睛。路燈的光線映在她鏡片上,折射出一點微弱的光亮。“把手伸出來,或者,”她頓了頓,聲音帶上了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李老師,你不僅燒作業(yè)本,還在校外打架斗毆,傷得很重。我想,這足夠讓你‘休息’很久了。”
空氣瞬間凝固了。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從以規(guī)則為盾牌的優(yōu)等生口中說出,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味道。
江逸的瞳孔驟然收縮,眼底瞬間掀起驚濤駭浪般的暴怒!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劉語熙完全籠罩,濃重的壓迫感和血腥味再次將她包圍?!澳愀??!”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帶著濃烈的殺意。
劉語熙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但她倔強地挺直了脊背,舉著碘伏瓶的手沒有放下半分。她知道自己踩在鋼絲上,隨時可能粉身碎骨。“你看我敢不敢?!彼穆曇舨淮?,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敲在緊繃的空氣中。她賭,賭江逸絕對不想把事情鬧得更大,賭他額角的傷和手上的傷背后有他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晚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是在為這場無聲的對峙伴奏。江逸死死地盯著劉語熙,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劉語熙則倔強地回視著,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終于,江逸眼底那駭人的風(fēng)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近乎荒誕的疲憊和……妥協(xié)?他極其緩慢地、極其不情愿地,將自己那只受傷的、血跡斑斑的手,遞到了劉語熙面前。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劉語熙的心臟幾乎停跳了一拍。她強壓下翻涌的情緒,擰開碘伏瓶那小小的塑料蓋。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混合著血腥味,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氣息。
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簽蘸取了棕色的碘伏液體?;椟S的路燈下,江逸的手背傷痕清晰可見,幾處破皮深可見肉,邊緣紅腫,混合著凝固和未凝固的暗紅血跡,還有明顯的灰塵污垢。
劉語熙屏住呼吸,將蘸滿碘伏的棉簽,輕輕地、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傷口邊緣。
“嘶——”
一聲極其輕微的抽氣聲從江逸緊抿的唇間溢出。他的身體瞬間繃緊,肌肉賁張,那只手也下意識地想要往回縮。
“別動!”劉語熙幾乎是本能地低喝了一聲,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意外的強硬。她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冰涼,卻穩(wěn)穩(wěn)地按住了他手腕上方一點點沒有受傷的地方,阻止了他的退縮。那觸感溫?zé)岫辛Γ瑤е}搏的跳動,讓她指尖微微一顫。
江逸的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沒有再動。他別開臉,不再看自己的手,也不再看她,下頜線繃得死緊,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側(cè)臉輪廓,額角的紗布在夜色中白得刺眼。
劉語熙的心跳如鼓。她強迫自己專注在傷口上,用棉簽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擦拭掉傷口周圍的污垢和干涸的血跡。碘伏接觸到破損的皮肉,帶來不可避免的刺痛,她能感覺到手下的肌肉在微微痙攣,但他硬是一聲不吭,只有呼吸變得略微粗重。
清理的過程緩慢而煎熬。血腥味、碘伏味、還有兩人之間那種無聲的、緊繃到極致的張力,在昏黃的路燈下無聲地發(fā)酵。劉語熙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眼鏡微微滑落也顧不上去推。
就在她專注地處理著最后一道較深的擦傷時,完全沒有注意到,她放在旁邊自行車車筐里的書包,因為剛才匆忙穿過馬路時的顛簸,拉鏈并未完全拉緊。那本對她而言如同圣物般、象征著秩序與未來的《高考沖刺習(xí)題集》,正從敞開的書包口滑落出來。
“啪嗒。”
一聲沉悶的輕響。
厚重的習(xí)題集掉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書頁在落地的瞬間被震開,內(nèi)頁朝上攤開?;椟S的光線吝嗇地灑下,照亮了書頁上那被劉語熙視為珍寶的、工整得如同印刷體的筆記,以及一道她尚未完全解開的、畫了重點標記的復(fù)雜物理題。
這聲響動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劉語熙和江逸同時被驚動,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聲音來源。
江逸的視線落在那本攤開的、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習(xí)題集上,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解讀的情緒——或許是嘲諷,或許是漠然,又或許,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異樣。
而劉語熙,在看到自己視若生命的習(xí)題集狼狽地躺在骯臟的地面上,書頁攤開,邊角甚至沾上了些許灰塵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心痛和慌亂瞬間攫住了她!她幾乎是立刻就想丟開棉簽去撿。
然而,就在她分神的這一剎那——
一只沾著未干碘伏和血跡的手,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發(fā)泄式的力量,猛地伸了過來!不是去撿書,而是狠狠地、粗暴地一把抓住了那本攤開的習(xí)題集!
劉語熙驚恐地抬頭。
只見江逸眼神冰冷,嘴角噙著一抹混合著報復(fù)快意和更深沉戾氣的殘酷笑容。他看也沒看劉語熙瞬間煞白的臉,那只剛剛被她清理傷口的手,此刻正死死攥著她的習(xí)題集!
“你的世界?呵?!彼硢〉穆曇羧缤凹埬Σ?,帶著徹骨的寒意。
話音未落,他手臂猛地發(fā)力!
“嗤啦——!”
一聲尖銳刺耳的、令人心碎的撕裂聲,驟然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習(xí)題集那厚實的、承載著無數(shù)心血和未來期許的紙張,在他沾著血污和碘伏的手掌中,如同脆弱的枯葉般,被硬生生地、極其粗暴地撕成了兩半!破碎的書頁在空中無力地飄蕩了一下,然后頹然落下,散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如同被肢解的蝴蝶翅膀。
習(xí)題集的油墨香,瞬間被濃烈的碘伏味、血腥味和紙張撕裂的絕望氣息徹底淹沒。
劉語熙呆呆地看著地上散落的、屬于她世界的殘骸,大腦一片空白。掌心還殘留著碘伏的冰涼觸感和棉簽的木質(zhì)紋理,眼前卻是被徹底撕碎的秩序與夢想。
昏黃的路燈下,江逸緩緩松開手,幾片沾著暗紅和棕黃污漬的碎紙飄落。他看也沒看地上的一片狼藉,也沒再看僵立如雕塑的劉語熙,轉(zhuǎn)身,帶著一身傷痕和更加深重的戾氣,一步一步,決絕地、踉蹌地,再次投入了無邊的夜色之中。只留下身后,那本被撕裂的習(xí)題集,和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混雜著血腥、碘伏與毀滅的味道。
她的習(xí)題集,終究沒能逃過他打火機的陰影,以另一種更加徹底的方式,被摧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