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晚風(fēng)卷起校門口行道樹的落葉，打著旋兒掠過地面，發(fā)出簌簌的輕響。劉語熙僵立在原地，指尖殘留著江逸手腕上灼人的溫度和那結(jié)痂傷口的粗糲觸感，像兩道無形的烙印，燙得她心慌意亂。
那句“你到底想干什么？”帶著真實的困惑，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是啊，她想干什么？為一個剛剛粗暴撕毀她習(xí)題集、視她的世界如草芥的人……包扎傷口？擔(dān)心他一身傷的來由？這念頭荒謬得讓她自己都心驚。李老師那句“無關(guān)緊要”像冰冷的魔咒，試圖將她拉回秩序的軌道，可路燈下他獨自舔舐傷口的孤絕背影，卻固執(zhí)地盤踞在腦海，揮之不去。
江逸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昏沉的暮色里投下濃重的陰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他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下頜線繃得死緊，仿佛在極力忍耐著什么。那只受傷的手隨意地插在夾克口袋里，只露出一點猙獰的痂痕。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帶著一種無聲的張力，比剛才的質(zhì)問更加令人窒息?？諝饫飶浡鴫m土的氣息、遠處小攤飄來的食物香氣，還有……他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淡淡的煙草味和血腥味混合的獨特氣息。
劉語熙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疼痛驅(qū)散那份不合時宜的慌亂。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他低垂的目光。鏡片后的眼睛努力維持著平靜，卻掩不住深處的一絲倔強和……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探究。
“我……”她的喉嚨有些發(fā)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只是覺得，傷口不處理，會感染?！?她避開了“關(guān)心”這個詞，仿佛那是一種禁忌。理由蒼白得可笑，卻已經(jīng)是她能找到的唯一借口。
江逸終于抬起了眼。那目光不再是純粹的冰冷或嘲諷，而是像幽深的寒潭，底下翻涌著復(fù)雜難辨的暗流——有審視，有嘲弄，有被冒犯的慍怒，還有一絲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東西，像是某種困獸般的掙扎。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卻沒有任何笑意，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
“劉語熙，”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收起你那套優(yōu)等生的憐憫。你以為你是誰？圣母瑪利亞？還是……”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氣勢，目光銳利地鎖住她瞬間繃緊的臉，“還是你覺得，撕了你的破書，再給我點小恩小惠，就能讓我對你感恩戴德？就能證明你有多‘善良’，多‘高尚’？”
他的話語像淬了毒的冰錐，一根根扎進劉語熙試圖維護的尊嚴(yán)里。她臉頰瞬間漲紅，胸口那股被壓抑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幾乎要沖破喉嚨。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我沒有！”她幾乎是低吼出聲，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我沒有想要你感恩戴德！也沒有覺得自己高尚！我只是……”她頓住了，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只是什么？只是無法對那血肉模糊的傷口視而不見？只是無法忘記路燈下他獨自處理傷口時那份刺目的孤寂？這些話，她說不出口，也顯得無比可笑。
江逸看著她因憤怒和委屈而微微泛紅的眼眶，看著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的倔強模樣，眼底那抹深沉的暗流似乎波動了一下，但隨即被更濃重的戾氣覆蓋。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重重地拍在她身側(cè)冰冷的墻壁上！
“啪！”
一聲悶響在寂靜的暮色中格外突兀。
劉語熙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往后一縮，脊背重重撞在粗糙的磚墻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校服傳來。她被徹底困在了墻壁和他高大的身軀之間，狹小的空間里瞬間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他身上濃烈的氣息。
“只是什么？”江逸俯下身，那張帶著傷痕、英俊卻充滿戾氣的臉逼近她，距離近得劉語熙甚至能看清他額角紗布邊緣細微的絨毛和他眼中自己驚慌失措的倒影。他溫?zé)岬暮粑鼛е臒煵菸斗鬟^她的臉頰，激起一陣戰(zhàn)栗?！皠⒄Z熙，別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彼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一種危險的蠱惑和毫不留情的戳穿，“你怕我，對吧？從走廊上第一次見到我，你就怕得要死?？吹轿沂軅?，你心里是不是還有點竊喜？覺得我這個‘壞學(xué)生’終于遭報應(yīng)了？現(xiàn)在又假惺惺地跑來問東問西，不過是為了滿足你那點可憐的好奇心，或者…證明你跟我們這種‘垃圾’不一樣？”
他的話語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致命，每一個字都精準(zhǔn)地刺向她內(nèi)心最隱秘的角落。劉語熙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掙脫胸腔的束縛?？謶窒癖涞奶俾p繞上來，是的，她怕他，怕他身上的暴戾，怕他眼中深不見底的黑暗，怕他像撕碎習(xí)題集一樣輕易撕碎她小心翼翼維護的世界。可他說“竊喜”？不！看到那些傷口的瞬間，她感受到的只有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我沒有！”她再次反駁，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她猛地抬起頭，不顧一切地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第一次毫無保留地釋放出所有的憤怒和委屈，“我沒有竊喜！江逸！你憑什么這樣揣測我？就因為我成績好？就因為我按部就班？你以為你是誰？可以隨便撕別人的書，隨便踐踏別人的東西，還隨便給別人定罪？！”
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不是因為軟弱，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和被誤解的委屈。她用力推開他抵在墻上的手臂，力道不大，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江逸被她推得微微一晃，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爆發(fā)。他看著她淚流滿面卻依舊倔強瞪視著自己的樣子，那雙總是沉靜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熊熊的火焰，仿佛要將他焚燒殆盡。他眼底翻涌的戾氣似乎凝固了一瞬，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滾燙的淚水燙傷了。
“你……”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沒有發(fā)出聲音。那逼近的壓迫感悄然退去了一些。
劉語熙趁機猛地從他與墻壁的禁錮中掙脫出來，踉蹌著后退兩步，與他拉開距離。她胡亂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狼狽的倔強。胸口劇烈起伏著，她死死地盯著他，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打翻的調(diào)色盤——憤怒、委屈、恐懼、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逼到絕境后的孤勇。
“是，我承認我一開始是怕你！”她喘著氣，聲音因為哭泣而哽咽，卻字字清晰，“你像個移動的炸彈，隨時會把別人平靜的生活炸得粉碎！但怕不代表幸災(zāi)樂禍！看到一個人流著血，不管他是誰，只要不是鐵石心腸，都會覺得觸目驚心！這跟他是好學(xué)生還是壞學(xué)生沒關(guān)系！這他媽是人最基本的感覺！”
她爆了句粗口，連自己都愣了一下，但此刻強烈的情緒讓她顧不上了。
“你愛怎么想隨你！愛撕書也隨你！愛帶著一身傷自生自滅更隨你！”她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痛快，“但別把你那套‘全世界都欠你’的論調(diào)強加給我！我不是你的出氣筒！”
吼完最后一句，她感覺胸腔里積壓的濁氣似乎散去了一些，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疲憊和茫然。她看也不再看江逸是什么反應(yīng)，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跑著沖向自己停在路邊的自行車。她只想逃離，逃離這個混亂的、充滿暴戾氣息的漩渦，逃回她那個雖然被撕裂、但至少熟悉的世界。
她手忙腳亂地打開車鎖，跨上自行車，用力一蹬。車輪轉(zhuǎn)動，帶起的風(fēng)吹干了她臉上未干的淚痕，留下緊繃的涼意。
江逸依舊站在原地，暮色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幾乎融入陰影。他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只手還維持著拍在墻上的動作，只是懸在半空。他臉上的戾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空白的怔忪。劉語熙最后那番帶著哭腔的怒吼，像重錘一樣砸在他心上，尤其是那句“人最基本的感覺”和“不是你的出氣筒”。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無意識地觸碰到了口袋里那個小小的、硬硬的塑料盒子——是劉語熙昨晚塞給他的那個簡易醫(yī)藥包。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讓他的思緒有瞬間的回籠。
看著劉語熙騎著自行車倉皇逃離的背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街道拐角，江逸緩緩收回了抵在墻上的手。他低頭，攤開自己的手掌。掌心紋路清晰，卻沾染著墻壁的灰塵，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她眼淚的微咸濕意。
他沉默地站了很久，久到暮色徹底吞噬了天光，路燈次第亮起，在他腳下投下昏黃的光圈。然后，他像是終于做出了什么決定，動作有些僵硬地從夾克口袋里掏出了那個小小的醫(yī)藥包。
塑料盒子很廉價，上面印著模糊不清的卡通圖案。他捏在手里，指尖微微用力，塑料發(fā)出輕微的變形聲。他盯著它，眼神晦暗不明，像是在看一個危險的、不該存在的東西。
最終，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他手臂猛地揚起，似乎要將這個“優(yōu)等生的憐憫”狠狠地、遠遠地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
動作做到一半，卻戛然而止。
手臂懸在半空，微微顫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個小小的盒子，仿佛里面藏著什么蠱惑人心的東西?；椟S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側(cè)臉輪廓，額角的紗布在夜色中白得刺眼，手背上的痂痕在燈光下更顯猙獰。
時間仿佛凝固了。
幾片落葉打著旋兒落在他腳邊。
最終，那揚起的手臂，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落了下來。他沒有扔掉它。
他只是緊緊地、近乎粗暴地將那個小小的醫(yī)藥包，重新塞回了夾克口袋的最深處，仿佛要把它藏進一個誰也找不到、連自己都可以假裝忘記的地方。動作帶著一種不甘的、屈辱的妥協(xié)。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帶著一身揮之不去的戾氣和那個被強行按捺下去的、小小的秘密，一步一步，沉默地走進了更深、更沉的夜色里。路燈的光暈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孤獨的影子，與黑暗融為一體。
而街道的拐角，劉語熙早已不見蹤影。只有夜風(fēng)，卷著塵土和落葉，吹過剛才兩人激烈對峙的墻角，仿佛要將那殘留的憤怒、淚水、質(zhì)問和那無聲的妥協(xié)，一并吹散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習(xí)題集的裂痕還在，打火機的寒光依舊，但有些東西，在無人看見的角落，似乎已經(jīng)悄然偏離了既定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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