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那扇厚重的隔離門，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將劉語熙徹底隔絕在外。門內(nèi)，是冰冷的儀器、閃爍的指示燈，和那個在死亡線上掙扎、尚未脫離危險的少年。門外，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江岳林余威猶存的冰冷氣場，以及兩名警察審視的目光。
劉語熙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微微顫抖。剛才在江岳林和警察面前，她幾乎是耗盡所有心力，才勉強維持住表面的鎮(zhèn)定，將廢棄工廠的發(fā)現(xiàn)過程盡可能客觀、簡潔地復(fù)述了一遍，刻意隱去了江逸昏迷前那聲恐懼的“不要報警”和關(guān)于“社會的人”的猜測，只強調(diào)自己發(fā)現(xiàn)他時已重傷昏迷。警察做了詳細記錄，并告知會去現(xiàn)場勘察，后續(xù)可能還需要找她配合調(diào)查。江岳林全程面無表情地聽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銳利如鷹隼，仿佛在甄別她話語中的每一個漏洞。最終，警察暫時離開，江岳林也被一個緊急電話叫走，只留下兩名助理模樣的人守在ICU門口。
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監(jiān)護儀器隔著門板隱約傳來的單調(diào)“嘀嘀”聲，敲打著劉語熙緊繃的神經(jīng)。她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巨大的疲憊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書包里那本被強力膠粘合的習(xí)題集，此刻像一個沉重的負擔(dān)，硌著她的背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內(nèi)側(cè)，那里放著那個深藍色的廉價藥盒，以及……那個在工廠塵埃中撿回的、摔壞的銀色打火機。冰涼的金屬外殼觸感，提醒著她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有多么荒誕和驚險。
時間在等待中變得無比漫長。窗外的天色由深沉的黑，漸漸透出魚肚白，晨曦艱難地穿透醫(yī)院走廊的玻璃窗。劉語熙維持著蜷縮的姿勢，意識在疲憊和擔(dān)憂中浮浮沉沉。
不知過了多久，ICU厚重的隔離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無菌服的護士探出頭來，目光掃過守在門口的助理，最后落在蜷縮在墻角的劉語熙身上。
“江逸家屬？”護士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溫和。
劉語熙猛地抬起頭，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家屬？她下意識地看向那兩個助理。其中一個立刻上前一步：“情況怎么樣？”
“病人情況暫時穩(wěn)定了?！弊o士的聲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休克糾正了，感染指標(biāo)在下降，生命體征趨于平穩(wěn)，剛剛從深度鎮(zhèn)靜中蘇醒過來?？梢赞D(zhuǎn)入普通病房觀察了?！?/p>
蘇醒過來了！
他挺過來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劉語熙全身！她幾乎要跳起來，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掙扎著想要站起，卻因為久坐和腿麻而踉蹌了一下。
“太好了！江總馬上回來！”助理立刻拿出手機撥打電話。
護士的目光再次落在劉語熙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你是……那個送他來的同學(xué)吧？他剛醒，意識還不太清楚，但……情緒似乎非常不穩(wěn)定。嘴里一直在念叨什么……可能是麻藥沒過，也可能……”護士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眼神里的暗示很明顯——可能與他的創(chuàng)傷有關(guān)?！澳阋灰M去看看他？或許……看到熟悉的人，能讓他平靜一點？”她看著劉語熙蒼白憔悴的臉，又補充道：“就一會兒，別刺激他。”
劉語熙的心猛地一緊。情緒不穩(wěn)定？念叨什么？她想起了工廠里他高燒昏迷時那些破碎的、充滿血淚的囈語。
“我……我可以進去嗎？”她的聲音帶著顫抖和急切。
護士點點頭，側(cè)身讓開一條路：“動作輕點，別碰他身上的管子。如果情況不對，立刻按鈴?！?/p>
劉語熙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狂跳的心臟，跟著護士走進了ICU。濃烈的消毒水味和儀器運作的細微聲響瞬間將她包圍。光線柔和但明亮，照在排列整齊的病床上。她的目光第一時間鎖定了最里面那張床。
江逸躺在那里。
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起皮，眼窩深陷，濃重的青黑色眼袋清晰可見。額角那道猙獰的擦痕被重新處理過，貼上了干凈的敷料。他的眼睛半睜著，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還未完全從混沌中掙脫。他的身上連接著心電監(jiān)護的導(dǎo)線，手臂上扎著留置針，透明的液體正緩慢滴入。最顯眼的是他腰腹間——厚厚的白色繃帶包裹著，提示著下面那場驚心動魄的手術(shù)。
看到劉語熙走近，他那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像是平靜湖面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江逸……”劉語熙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難以抑制的哽咽，“是我……劉語熙。你……你感覺怎么樣？”
江逸的目光緩緩聚焦在她臉上，那眼神里依舊充滿了迷茫和一種深沉的疲憊。他看著她，看了很久，仿佛在努力辨認，又像是在回憶什么極其遙遠而痛苦的事情。終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微弱地，點了點頭。
這個微小的動作，卻讓劉語熙的眼淚瞬間決堤。她強忍著沒有哭出聲，只是用力地點著頭，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沒事了……沒事了……醫(yī)生說你好多了……會好起來的……”
她的靠近似乎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點點。他不再看她，而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護士示意劉語熙可以再待一會兒。她搬了張凳子，在離病床稍遠一點的地方輕輕坐下，不敢靠得太近，生怕驚擾到他。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蒼白憔悴的睡顏（或許是閉目養(yǎng)神），聽著監(jiān)護儀平穩(wěn)的“嘀嘀”聲，感受著劫后余生的巨大慶幸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
習(xí)題集的裂痕在書包里沉默。
藥膏在夾層里沉默。
摔壞的打火機在口袋里沉默。
而此刻，他平穩(wěn)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是她此刻最大的慰藉。
就在這時，護士拿著換藥盤走了過來，準(zhǔn)備給江逸腰腹的傷口換藥?！巴瑢W(xué)，幫個忙，輕輕扶一下他的肩膀，讓他稍微側(cè)一點身，我好操作?！弊o士低聲對劉語熙說。
劉語熙連忙站起身，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開他手臂上的留置針，輕輕扶住他右側(cè)沒有受傷的肩膀。她的動作極其輕柔，仿佛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好，慢一點……”護士輕聲指導(dǎo)。
劉語熙屏住呼吸，用極其微小的力道，幫助江逸極其緩慢地、向左側(cè)轉(zhuǎn)動身體。江逸似乎感受到了動作，眉頭微微蹙起，但沒有抗拒，也沒有睜眼，只是順從地配合著。
就在他身體轉(zhuǎn)動、左側(cè)腰腹的傷口暴露在護士面前的同時，他那件寬大的病號服袖子，因為動作的牽拉，極其自然地向上滑開了一截！
清晨明亮的光線，毫無保留地灑落在他**左臂內(nèi)側(cè)**那片暴露出來的皮膚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劉語熙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釘在了那里！
盡管在醫(yī)務(wù)室那次崩潰的意外中，她曾驚鴻一瞥，但那是在昏暗混亂、充滿震驚和恐懼的瞬間！而此刻，在ICU明亮柔和的光線下，在如此近的距離，那片皮膚上的印記被清晰地、殘忍地、放大在她眼前！
**不是五六個！**
**是更多！**
至少**七八個**深褐色、甚至有些發(fā)黑的圓形疤痕，緊密地排列在一起，形成一個丑陋而猙獰的陣列！每一個疤痕都如同被烙鐵狠狠燙過，邊緣略微凸起，皮膚萎縮，呈現(xiàn)出一種被高溫灼燒后特有的、令人心悸的焦痂感和永久性損傷！疤痕的顏色深淺不一，顯然形成于不同的時間，像一本無聲的、用痛苦書寫的編年史。
它們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顯得如此刺目，如此……觸目驚心！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劉語熙的腳底竄遍全身！比在廢棄工廠看到他倒在血泊中時更甚！她的呼吸驟然停止，大腦一片空白！扶著江逸肩膀的手，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指尖的顫抖清晰地傳遞到了江逸的肩膀上！
就在這一刻！
一直閉著眼睛、似乎陷入半昏睡狀態(tài)的江逸，身體猛地一僵！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瞬間驟然睜開！
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空洞！
而是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爆發(fā)！充滿了被侵犯、被窺探、被徹底撕裂最后遮羞布的極端暴怒、羞恥和……毀滅性的瘋狂！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淬了劇毒的利箭，精準(zhǔn)地、帶著要將人凌遲般的兇狠，死死地釘在劉語熙臉上！然后，順著她震驚恐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暴露無遺的左臂內(nèi)側(cè)——那片烙印著最深恥辱和痛苦的煙疤之上！
“啊——?。。 ?/p>
一聲撕心裂肺、充滿了極致痛苦、憤怒和絕望的嘶吼，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發(fā)出的最后悲鳴，猛地從江逸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那聲音沙啞破碎，卻蘊含著毀天滅地的力量，瞬間撕裂了ICU相對寧靜的空氣！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陷入瘋狂的困獸，完全不顧身上連接的各種管線和腰腹間剛剛縫合的傷口，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揮手臂！
“滾開！別碰我??！”
“誰讓你看的？！誰準(zhǔn)你看的？?。?！”
力量之大，直接將猝不及防的劉語熙狠狠推開！劉語熙驚呼一聲，踉蹌著向后跌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儀器車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同時，他那只插著留置針的手臂也猛地揮舞，輸液管被粗暴扯動，針頭瞬間從血管里脫出！鮮血混合著透明的藥液，瞬間從針孔處飆射而出，濺落在潔白的床單和他蒼白的皮膚上！
“滾！都給我滾出去?。 ?/p>
“不準(zhǔn)看！誰都不準(zhǔn)看——?。?！”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著，身體因為暴怒和劇痛（腰腹傷口必然被劇烈動作撕裂）而瘋狂地扭動掙扎！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警報聲！血壓、心率數(shù)值瘋狂飆升！腰腹間的繃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鮮紅！
“按住他！快！鎮(zhèn)靜劑！”護士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反應(yīng)過來后立刻撲上去，同時大聲呼叫支援！
場面瞬間一片混亂！醫(yī)護人員沖進來，試圖按住瘋狂掙扎的江逸。但他像一頭徹底失控的野獸，力量大得驚人，嘶吼聲充滿了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絕望，雙眼赤紅，死死地盯著被推倒在地、臉色慘白如紙、渾身顫抖的劉語熙，眼神里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的、血淋淋的羞恥！
“是你！是你??！”
“滾！永遠別讓我再看見你——?。?！”
那充滿恨意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劉語熙的心臟！她癱坐在地上，后背的疼痛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她看著病床上那個在眾人壓制下依舊瘋狂掙扎、眼神里只剩下毀滅和恨意的少年，看著他左臂內(nèi)側(cè)那片在混亂中依舊刺眼的深褐色烙印……
習(xí)題集的裂痕在書包里沉默。
藥膏在夾層里沉默。
摔壞的打火機在口袋里沉默。
而此刻，那排深褐色的煙疤，連同他那雙充滿恨意的眼睛，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烙印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她終于徹底看清了那片深淵的模樣。
而代價，是徹底撕裂了那層勉強維持的、名為“守護”的脆弱薄紗，將他再次推入了更深的、充滿暴怒和恨意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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