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余槐站在"心靈回聲音樂治療中心"門前,反復檢查背包里的東西——水壺、筆記本、相機,還有江律年昨晚熬夜完成的簡易作曲本。五月的陽光已經(jīng)帶著初夏的熱度,她抬手遮了遮眼睛,看向道路盡頭。
江律年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街角,白T恤被風吹得鼓起,頭發(fā)亂蓬蓬的,顯然又是一路狂飆。他在余槐面前急剎車,單腳撐地,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
"沒遲到吧?"江律年氣喘吁吁地問,眼睛亮晶晶的。
余槐看了看手表:"剛好九點。你騎這么快干什么?"
江律年停好車,從車筐里取出一個紙袋:"怕早餐涼了。陳默店里的招牌三明治,你上次說好吃的。"
紙袋還帶著溫度,余槐心頭一暖。自從上周那場家庭風暴后,江律年變得比以前更加體貼,但同時也更加沉默,常常一個人發(fā)呆。
"緊張嗎?"她輕聲問,接過紙袋時指尖不小心碰到江律年的手,感受到他皮膚下微微的顫抖。
江律年抿了抿嘴唇:"有點。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林楠適時地打開工作室的門,今天的他穿著簡單的灰色棉麻襯衫,沒戴那頂標志性的棒球帽,灰白頭發(fā)隨意地搭在額前,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來得正好。"他微笑著側身讓他們進入,"孩子們剛到。"
工作室內(nèi)部比余槐想象的更加溫馨。主房間鋪著淺藍色的地毯,擺放著各種樂器——鋼琴、吉他、打擊樂,甚至還有豎琴。墻上貼滿了色彩斑斕的兒童畫,角落里堆著五顏六色的坐墊。六七個年齡不一的孩子在家長的陪同下散坐在各處,有的安靜地玩玩具,有的不停地搖晃身體,還有一個小女孩在角落里自言自語。
"這些都是..."余槐小聲問。
"自閉癥譜系的孩子。"林楠解釋道,"音樂治療對他們特別有效。江律年,今天你主要負責鋼琴伴奏,配合我的引導。"
江律年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我...沒接觸過特殊兒童。"
"不需要專業(yè)技巧。"林楠拍拍他的肩,"只要跟著感覺走。"
課程開始,林楠讓所有人圍坐成一個大圈。江律年坐在角落的鋼琴前,手指懸在琴鍵上方,遲遲沒有落下。余槐坐在他視線可及的地方,對他做了個鼓勵的手勢。
"今天我們來玩'音樂傳球'游戲。"林楠舉起一個彩色的小球,"音樂響起時傳球,音樂停下時,拿到球的人可以點一首歌或者選擇一種樂器。"
林楠向江律年點頭示意。江律年深吸一口氣,手指落在琴鍵上,彈奏出一段簡單的旋律。余槐立刻認出這是他最近創(chuàng)作的《聽見你的聲音》的變奏,節(jié)奏輕快明朗,很適合游戲。
孩子們開始傳球。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接到球時,音樂恰好停下。他緊緊抱著球,低著頭不說話。
"小宇想點什么歌呢?"林楠溫和地問。
小男孩依舊沉默,手指不停地摳著球上的凸起。江律年的手指在琴鍵上無意識地彈著幾個單音,突然,他換成了《小星星》的旋律。
奇跡發(fā)生了——小男孩猛地抬起頭,看向鋼琴的方向,嘴唇微微顫動。江律年注意到了,繼續(xù)彈奏,這次加入了即興的變奏。更令人驚訝的是,小男孩突然松開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鋼琴走去。
全場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小男孩站在鋼琴旁,專注地看著程野的手指在琴鍵上舞動。當程野彈到第三遍時,小男孩的嘴唇動了動,發(fā)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星..."
江律年的手指沒有停,但眼神變得異常柔軟。他放慢節(jié)奏,彈得更加簡單,幾乎是單音節(jié)的旋律。小男孩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按下一個琴鍵——中央C。
"對,就是這樣。"江律年輕聲鼓勵,繼續(xù)彈著伴奏,"再來一個?"
小男孩又按下一個G鍵。就這樣,一個音一個音地,他們完成了一整段《小星星》的合奏。當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小男孩突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這是余槐今天看到的第一個孩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
"太棒了!"林楠輕聲贊嘆,"小宇已經(jīng)三個月沒說過話了。"
江律年的表情像是被雷擊中,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第一次認識它們:"我...只是彈了他可能喜歡的曲子。"
"不,你'聽見'了他。"林楠糾正道,"這就是音樂治療的精髓——不是技巧,而是連接。"
課程繼續(xù)進行,江律年的狀態(tài)越來越放松。他不再拘泥于樂譜,而是根據(jù)孩子們的反應即興創(chuàng)作——當一個女孩不停搖晃時,他彈奏出與之節(jié)奏匹配的旋律;當一個男孩捂住耳朵時,他轉為輕柔如水的和弦。余槐看得入迷,這是她見過最自由的江律年,完全不同于舞臺上那個追求技術完美的鋼琴手。
中午休息時,孩子們被家長帶去用餐。江律年坐在鋼琴前不愿離開,手指輕輕撫過剛才小男孩按過的琴鍵。
"感覺如何?"余槐遞給他一瓶水。
江律年接過水,眼神恍惚:"像是...第一次真正用音樂做了些什么。"他搖搖頭,"以前那些比賽、演出,突然變得好空洞。"
余槐在他身邊坐下:"那個小男孩...小宇,他看你的眼神像是看到了超級英雄。"
江律年的耳根微微發(fā)紅:"他才是英雄。你能想象嗎?活在一個無法表達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聲音哽住了。
林楠走過來,手里拿著三明治:"表現(xiàn)不錯,江律年。下午的課主要是自由活動時間,孩子們可以隨意玩樂器。你有什么想法嗎?"
江律年思考了一會兒:"我可以...試著寫首簡單的曲子?讓孩子們?nèi)菀赘蚬?jié)奏的那種。"
"完美。"林楠贊許地點頭,"這正是我們需要的。"
午休后,江律年拿出熬夜完成的作曲本,開始創(chuàng)作一首名為《星星的旋律》的簡易鋼琴曲。余槐幫忙謄寫分譜,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首曲子與江律年以往的風格截然不同——沒有復雜的技巧展示,沒有炫技的高難度段落,只有純凈如童謠般的旋律和充滿想象力的和聲編排。
"這...太美了。"余槐忍不住贊嘆,"像能看到星星在跳舞。"
江律年有些不好意思:"昨晚睡不著,想到今天要見這些孩子...旋律自己就冒出來了。"
當孩子們回來時,江律年演奏了這首新作品。令人驚訝的是,幾乎所有孩子都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反應——有的跟著節(jié)奏拍手,有的搖晃身體,就連一直沉默的小宇也再次走向鋼琴,好奇地看著樂譜。
課程結束時,小宇的母親含淚握住江律年的手:"謝謝你...這是小宇半年來第一次對外界有反應。"
江律年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耳尖通紅:"我...沒做什么特別的。"
"你做了最重要的。"林楠拍拍他的肩,"你給了他們音樂,和你的全心關注。"
回程的路上,夕陽西下,江律年推著自行車,堅持要步行送余槐回家。他的表情比施語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都要平靜,眼睛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今天..."江律年突然開口,"是我第一次覺得,我的音樂才能可能有點意義。"
余槐心頭一熱:"你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一直都知道。"
江律年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余槐,我想報考音樂治療專業(yè)。像林老師那樣,用音樂幫助別人。"
余槐驚訝地瞪大眼睛:"真的?那鋼琴演奏呢?"
"還會彈,但不再為了比賽或炫耀。"江律年的眼神堅定,"就像今天這樣,為了真正的連接。"
他們路過一家文具店,江律年突然拉著余槐進去,買了一個厚厚的素描本。
"給我的新作品準備的。"他解釋道,眼中閃爍著靈感的光芒,"我想為那些孩子寫一系列曲子...每首都有不同的治療功能。"
回到家,余槐幫江律年整理今天的筆記和樂譜。當她翻到作曲本最后一頁時,發(fā)現(xiàn)一張折疊的紙不小心夾在里面。她剛想放回去,卻看到頂端寫著"給余槐"三個字。
手指微微發(fā)抖,余槐展開那張紙。那是江律年工整的字跡,寫滿了整整一頁,卻又劃掉了一大半,像是反復修改都不滿意。剩下的部分寫著:
"余槐:
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你出現(xiàn)后,我的世界從黑白變成了彩色。每次彈琴,我都能聽到你的聲音在和我的琴聲對話...(此處劃掉三行)...如果有一天我足夠勇敢,我會當面告訴你:你的聲音是我唯一想被聽見的..."
紙的日期是兩周前,就在那場家庭風暴之后。余槐的心跳快得幾乎要沖出胸膛,手中的紙張微微顫抖。
"找到什么了?"江律年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余槐轉身,看到江律年站在門口,手里端著兩杯熱可可,表情從好奇迅速變成驚恐——他認出了那張紙。
"江律年..."余槐輕聲喚道。
江律年放下杯子,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想搶走那張紙,卻又在半路停住,像是怕碰到余槐。他的臉漲得通紅,眼神慌亂:"那個...不是...我是說..."
余槐沒有把紙還給他,而是小心地折好,放進自己的口袋:"我會好好保管的。等你...足夠勇敢的時候。"
江律年的呼吸急促,眼睛亮得驚人。他向前一步,又克制地停下:"余槐,我..."
"不用現(xiàn)在說。"余槐微笑著打斷他,"我知道。"
他們之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充滿無聲的理解和承諾。最終,江律年長舒一口氣,拿起素描本開始畫五線譜,但余槐注意到他的耳尖一直紅到晚上。
臨睡前,江律年突然說:"我想邀請我母親來工作室...聽我彈新創(chuàng)作的曲子。"
余槐驚訝地看著他:"真的?"
江律年點點頭,眼神堅定:"她應該知道,我沒有浪費父親留給我的天賦...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
第二天,江律年和余槐一早就來到工作室,幫忙整理場地。林楠得知的計劃后,特意為江律年調(diào)整了課程安排。
"十一點到十二點,整個工作室都留給你們。"他說,"需要我回避嗎?"
江律年搖搖頭:"我希望您也在...還有余槐。"
十點五十分,江莉準時出現(xiàn)在工作室門口。她今天穿著簡單的米色套裝,沒有往日的精致妝容,看起來疲憊而脆弱??吹绞覂?nèi)的樂器和孩子畫作,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媽。"江律年輕聲喚道,"謝謝你來。"
江莉點點頭,目光掃過余槐和林楠,最后落在那架鋼琴上:"你要彈什么?"
"我創(chuàng)作的曲子。"江律年走向鋼琴,"為這里的孩子們寫的。"
他坐下,手指懸在琴鍵上方片刻,然后落下。《星星的旋律》流淌而出,比昨天更加流暢,更加深情。余槐看到江莉的表情從僵硬逐漸變得柔和,當江律年彈到中間那段描寫星光閃爍的段落時,她的眼眶微微發(fā)紅。
曲終時,工作室里安靜得能聽見窗外鳥鳴。江莉緩緩走向鋼琴,手指輕輕撫過琴蓋:"這...是你寫的?"
江律年點頭:"昨天即興創(chuàng)作的。這里有個叫小宇的孩子,他..."
他講述了昨天與小宇的互動,講到音樂如何打開那孩子封閉的世界。江莉聽著,眼中的淚水終于落下。
"你父親..."她的聲音哽咽,"他也會這樣即興創(chuàng)作...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
江律年站起身,猶豫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件余槐從未見過的事——他擁抱了母親。江莉的身體先是僵硬,隨后慢慢軟化,最終回抱住兒子。
"我為你驕傲。"江莉輕聲說,這是余槐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直白地表達情感,"雖然...我還是希望你能彈古典。"
江律年笑了:"也許有一天,等我準備好了。"
回程的公交車上,江律年異常安靜,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余槐悄悄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指尖傳來的溫暖和力量。
"在想什么?"她輕聲問。
江律年轉向她,眼中的光芒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未來。"他掏出素描本,翻到最后一頁,上面畫著一個三層小樓的簡單設計圖,"一層音樂治療工作室,二層音樂教室,三層...我們的家。"
余槐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們的?"
江律年的耳尖又紅了,但這次他沒有躲避她的目光:"如果你愿意的話。當然,那是很多年以后..."
余槐接過素描本,在圖紙角落添上一行小字:"聽見你的聲音音樂空間"。江律年看著她寫完,眼中的柔情幾乎要溢出來。
"就這么定了。"他輕聲說,手指與余槐的緊緊交纏。
車窗外,五月的陽光灑滿大地,如同他們面前展開的未來,明亮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