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霜降,五龍祠。
陸昭的筆尖懸在《黃庭經(jīng)》"腎神玄冥字育嬰"一句上方,硯臺里忽地騰起三尺黑浪。這是他第七次看見幻象:龜蛇交纏的巨影掠過太和宮金頂,北方天際垂落七條血色瓔珞,將七十二峰連成北斗杓形。掌心傳來的刺痛讓他猛地縮手,昨夜刻在桃木劍柄的"斬邪"二字,此刻正在皮下滲出靛青紋路。
"又在偷懶?"
藥鋤頓在青磚上的悶響驚散幻影。玄真道長背著滿簍紫芝立在月洞門前,晨露在他霜白的道髻上凝成細(xì)珠。老道枯枝般的手指捏住少年手腕,袖口滑落的剎那,玄武星圖正從"內(nèi)關(guān)穴"游向"神門穴"。
"把《陰符經(jīng)》抄二十遍。"玄真甩開他的手,藥簍里的朱砂罐發(fā)出脆響,"申時前不完,今夜就守著三尸蟲鼎過夜。"
陸昭揉著發(fā)麻的腕子,目光卻追著老道腰間晃動的青銅鈴。那是去年中元節(jié)超度黃河浮尸時,從具身著蟒袍的尸身懷中取出的。每當(dāng)北風(fēng)掠過金頂,銅鈴便發(fā)出類似龜甲灼燒的噼啪聲。
暮色浸透窗欞時,陸昭終于擱下狼毫。最后一滴墨在宣紙上洇出奇異紋路——分明是太和宮全景圖,檐角卻多出七根青銅鎖鏈直貫霄漢。他伸手欲拂,紙面突然浮起層黑霧,七十二峰地脈在霧中化作龜背紋。
"啪!"
桃木戒尺將幻象擊碎。玄真不知何時立在身后,道袍下擺沾著地窖特有的陰苔:"去把丹房的辰砂篩了,要細(xì)過羅絹。"
地窖寒氣刺骨。陸昭掀開青石甕的瞬間,瞳孔劇烈收縮——本該殷紅的辰砂竟變成黑紫色,細(xì)看竟是無數(shù)微縮的星斗在砂粒間流轉(zhuǎn)。當(dāng)他顫抖著捧起砂羅時,左臂突然傳來灼燒感,胎記上的危宿星官竟脫離皮膚,懸空化作持戈甲士。
"砰!"
砂羅墜地的聲響驚動守窖靈龜。那活了百歲的老龜從陶甕后探首,龜甲上的洛書紋路正與陸昭胎記共鳴。陸昭踉蹌后退,后腰撞上存著《玄帝降魔錄》的樟木匣,銅鎖孔洞中滲出縷縷黑氣。
子夜的打更聲救了少年。當(dāng)他逃也似地沖回臥房時,檐角蹲著的夜梟眼中金芒大盛。玄真從三清閣暗格取出半卷《玄帝降魔錄》,泛黃絹帛上的北斗九星突然亮起兩枚,正是當(dāng)夜子時三刻天關(guān)星與北極星的位置。老道蘸著混合黑砂的辰砂,在陸昭臥房四周布下七曜鎖靈陣。
陣成剎那,武當(dāng)山三十六巖同時響起石磬清音。玄真抹去額間冷汗,卻未發(fā)現(xiàn)陸昭枕下那柄桃木劍的"斬邪"二字,正將鎖靈陣的朱砂緩緩吸入劍紋。
三更天,陸昭在夢魘中掙扎。他看見自己站在燃燒的星圖之上,北方七宿化作帶火的箭矢射向人間。一柄玄鐵劍破空而來,劍柄鑲嵌的龜蛇玉雕與他胎記嚴(yán)絲合縫。當(dāng)指尖觸及劍鋒的瞬間,七十二峰地脈轟然震動。
"昭兒!"
玄真的暴喝伴著五雷符炸響。陸昭驚坐而起,發(fā)現(xiàn)桃木劍已自行出鞘三寸,劍尖指著北方夜空。紫微垣位置赫然多了顆赤色妖星,其光慘淡如凝血。
次日齋醮,變故陡生。
陸昭捧著三清鈴踏上醮壇時,香爐突然騰起九尺黑焰。供案上的真武銅像雙目泣血,龜蛇底座竟開始緩緩旋轉(zhuǎn)。道眾驚惶四散,唯玄真咬破舌尖將精血噴向令旗。染血的"敕令"二字浮空瞬間,陸昭胎記突然發(fā)燙,二十八宿星圖脫離肌膚,在醮壇上方結(jié)成光牢。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玄真踏罡步斗,七星劍指處,光牢化作流火沒入陸昭丹田。少年栽倒在地時,瞥見老道袖中滑落的半頁殘卷,其上"黑眚蝕斗"四字正與他胎記同色。
昏迷三日間,武當(dāng)山下了場黑雪。陸昭在混沌中看見身披玄甲的自己站在星河邊,腳下躺著具綿延千里的龜尸。當(dāng)他試圖觸摸龜甲上的洛書時,身后傳來鎖鏈崩裂的巨響——北方天幕破了道裂縫,無數(shù)生著星芒觸手的黑影正從裂隙涌入。
第四日拂曉,陸昭在丹房醒來。玄真正在用艾草炙他足三里穴,藥香里混著淡淡的血腥氣。
"師父..."少年聲音沙啞,"那些黑影..."
"是心魔。"老道打斷話頭,手中艾炷卻抖落火星,"今日起,你搬到紫霄洞閉關(guān)。"
搬離寢舍那夜,陸昭在床底發(fā)現(xiàn)個暗格。褪色的雷紋錦囊里裝著半枚玉玨,其上山川紋路竟與《五岳真形圖》上的北岳恒山完全一致。更詭異的是,當(dāng)他握緊玉玨時,丹房方向突然傳來靈龜凄厲的嘶鳴。
秋分當(dāng)天,陸昭在紫霄洞石壁上發(fā)現(xiàn)蹊蹺。歷代祖師的符箓刻痕中,藏著幅用鮫人血繪制的星圖。當(dāng)他用玉玨觸碰"虛宿"位置時,整面石壁突然透明如琉璃——墻后赫然是條密道,石階上布滿帶著龍鱗紋的苔蘚。
子夜時分,陸昭舉著火折潛入密道。第九十九級臺階處,他踩到塊活動的青磚。磚下壓著卷用龜甲串成的簡書,首片刻著令人膽寒的預(yù)言:"靖難起,黑水出,玄武吞北斗,紫微落幽都。"
火折倏滅。黑暗中響起鱗片摩擦巖壁的窸窣聲,陸昭后背撞上冰冷石壁,胎記處的危宿星官突然發(fā)出青光。借著微光,他看見前方盤踞著條巨蛇遺骸,蛇骨上插著柄刻有"燕"字的斷戟。
當(dāng)陸昭顫抖著拔出斷戟時,整座武當(dāng)山的地脈都在震顫。太和宮屋脊上的螭吻獸睜開石目,七十二峰云海翻涌成玄武形狀。玄真從觀星臺跌落,手中渾天儀的赤道環(huán)正瘋狂旋轉(zhuǎn),最終定格在"甲子年癸酉月丙戌日"——正是十八年前紫霄澗出現(xiàn)嬰孩的時辰。
陸昭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紫霄洞的。斷戟在掌心留下灼痕,那"燕"字已化作黑氣滲入血脈。晨光初現(xiàn)時,他發(fā)現(xiàn)洞中那尊無名神像的衣袂紋路,竟與夢中玄甲戰(zhàn)神的鱗紋一模一樣。
驚蟄雷聲傳來那日,山下來了隊商賈。為首者身披狐裘,腰間佩玉刻著二十八宿中的"室火豬"。當(dāng)陸昭奉命送來齋飯時,那人袖中滑落的金批令箭上,分明烙著燕王府的狻猊紋。
是夜,陸昭在《黃庭經(jīng)》夾頁發(fā)現(xiàn)張血符。符紙背面用殄文寫著:"真武臨凡日,黑水沒北斗。"當(dāng)他將血符靠近桃木劍時,劍柄處的"斬邪"二字突然脫落,露出底下被朱砂覆蓋的銘文——"永樂"。
三更梆響時,玄真正在三清閣焚燒染血的星圖?;覡a落處,陸昭胎記上的北方七宿逐一亮起。老道將半卷《玄帝降魔錄》投入火盆,烈焰中浮現(xiàn)出驚悚畫面:十八年前那個暴雨夜,紫霄澗底爬出的不止是玄龜,還有具戴著建文官帽的浮尸。
冬至祭天那日,陸昭在醮壇拾到片帶血的龍鱗。當(dāng)他對著日光端詳時,鱗片上映出個驚人場景:身著真武法袍的自己,正將龍泉劍刺入玄真胸口。
未時三刻,北方傳來消息:燕王朱棣破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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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預(yù)告**
血色星光照亮太和宮之夜,燕軍鐵騎踏碎山門。壁畫上的真武大帝對陸昭眨了眨眼,龍泉劍自鞘中長鳴。玄真道長臨終前塞來的半卷《玄帝降魔錄》,在火光中顯露出驚世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