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話,七個字,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張真源心底激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他捏著眉心的手指頓住了。
嚴(yán)浩翔低著頭,不敢看他,聲音依舊小小的,卻清晰地鉆進張真源耳朵里:
“你……你最近老是皺眉,這里,”他飛快地抬手,虛虛地點了點自己的眉心位置,“都擰出印子了。吃飯也吃得很少,筷子扒拉半天才吃一口。晚上……我有時候偷偷看你,你睡著了眉頭都松不開?!?/p>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帶著點笨拙的坦誠:“我……我不知道怎么讓你不累。問你,你肯定又要板著臉說‘沒事’、‘別瞎操心’。”他抬起頭,飛快地偷瞄了一眼張真源,眼神濕漉漉的,帶著點可憐巴巴的討好和未被理解的沮喪,“所以……我就想著……在夢里……給你造一個……什么都好的地方……沒有煩人的訓(xùn)練……沒有亂七八糟的通告……還有一個……特別特別溫柔、永遠(yuǎn)不會對你兇、永遠(yuǎn)不會嫌你煩、你想要什么就給你什么的……‘完美張哥’……”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變成了囁嚅:“……我以為……你會高興一點……”
城堡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腳下棉花糖地毯無聲地承載著兩人的重量??諝饫锬枪商鹉伒奶枪銡夥路鹉塘耍恋榈榈貕涸谛念^。
張真源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點穴的雕像。嚴(yán)浩翔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細(xì)小的電流,反復(fù)擊打在他最疲憊、最緊繃的那根神經(jīng)上。他眼底翻涌的煩躁和冷硬,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露出底下從未示人的柔軟和錯愕。
原來……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強壓在平靜表象下的疲憊和壓力,那些連他自己都選擇視而不見的細(xì)微痕跡——緊鎖的眉心、食不下咽的瞬間、夢中都無法舒展的眉頭……全都被身邊這個看似沒心沒肺、整天咋咋呼呼的家伙,一點一滴,看得清清楚楚。
原來這甜得發(fā)齁、假得離譜的“完美夢境”,這一個個眼神空洞的“完美張哥”,笨拙得可笑,卻又……滾燙得灼人。
是嚴(yán)浩翔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天馬行空又最孩子氣的方式,試圖為他撐起一片沒有壓力的、只有“溫柔”的虛幻港灣。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暖流,猛地沖垮了張真源心中最后那道名為“煩躁”的堤壩。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他看著眼前垂著頭、像做錯了事一樣的嚴(yán)浩翔,看著他頭發(fā)上還粘著的幾粒彩色糖屑,看著他無意識絞著衣角的手指……
就在這一刻,整個夢幻城堡毫無預(yù)兆地劇烈搖晃起來!
轟隆隆——!
腳下的棉花糖地毯像受熱的黃油般瞬間軟化、塌陷。頭頂由巧克力威化餅干搭成的穹頂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巨大的裂縫蛛網(wǎng)般蔓延開來,簌簌落下碎屑般的餅干渣和融化的巧克力漿。墻壁上那些流光溢彩的糖果裝飾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摔在軟化的地面上,發(fā)出黏膩的聲響。遠(yuǎn)處那條亮晶晶的蜂蜜河沸騰般翻滾著,甜膩的氣味驟然變得焦糊。
夢境,這個由嚴(yán)浩翔執(zhí)念構(gòu)建的、甜膩又脆弱的堡壘,在核心執(zhí)念被觸動、被理解的瞬間,開始崩塌!
“啊!”嚴(yán)浩翔驚呼一聲,腳下猛地一滑,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后倒去。
張真源瞳孔驟縮,身體比思維更快一步。他猛地探身,長臂一伸,精準(zhǔn)地、牢牢地抓住了嚴(yán)浩翔的手腕!那力道極大,帶著不容掙脫的決斷。借著這一拽的力量,他順勢將人狠狠往自己懷里一帶!
“小心!”
嚴(yán)浩翔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進他懷里,額頭磕在他堅實的肩胛骨上,發(fā)出一聲悶哼。張真源的手臂如同最堅固的鎖鏈,瞬間收緊,將懷里的人死死箍住。另一只手則本能地抬起,護在嚴(yán)浩翔的后腦勺上,替他擋開一塊砸落的、足有籃球大小的、裹著焦糖的堅果碎塊。
碎塊砸在張真源的手臂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隨即滾落融化。并不疼,但那份守護的姿態(tài),卻比任何言語都來得直接。
四周的崩塌愈演愈烈。棉花糖云朵融化成了粉紫色的黏稠雨滴,淅淅瀝瀝地落下;餅干墻壁扭曲變形,露出后面一片虛無的、旋轉(zhuǎn)的灰色;巨大的彩虹滑梯斷裂開來,像被折斷的玻璃,碎片飛濺。整個空間都在扭曲、撕裂,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在天地顛倒、萬物解體的末日景象里,在震耳欲聾的崩塌轟鳴中,嚴(yán)浩翔的臉深深埋在張真源的肩窩里。隔著薄薄的衣料,張真源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溫?zé)岬暮粑€有那微微顫抖的身體。
然后,他聽見了。一個悶悶的、帶著點鼻音、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穿透了所有的混亂,直接撞進他的耳膜,敲在他的心上:
“張真源?!?/p>
不是“張哥”。是全名。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執(zhí)拗的鄭重。
“我們回家?!?/p>
張真源渾身一震。箍在嚴(yán)浩翔腰間的手臂,不自覺地收得更緊了些,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將這句承諾,連同懷里這個人,一起刻進骨血里?;靵y的光影在他深沉的眼底急速掠過,最終沉淀為一片不容置疑的堅定。
“好?!彼麘?yīng)道,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像在驚濤駭浪中拋下的錨,“回家。”
話音落下的瞬間,腳下最后一塊堅實的“地面”——一塊巨大的奶油夾心餅干——徹底碎裂、消散。強烈的失重感再次攫住了兩人,比來時更加猛烈。眼前斑斕扭曲的夢境碎片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旋轉(zhuǎn),最終被一片吞噬一切的純白光芒徹底覆蓋。
意識回歸的瞬間,最先感受到的,是眼皮外溫?zé)岬摹㈤偌t色的光。
還有耳畔均勻而輕淺的呼吸聲。
張真源緩緩地、一點點掀開沉重的眼簾。宿舍熟悉的窗簾縫隙里,漏進幾縷清晨淺金色的陽光,溫柔地灑在地板上,空氣中浮動著細(xì)微的塵埃。房間里彌漫著熟悉的、屬于家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洗衣粉味。
他微微低頭。
嚴(yán)浩翔蜷在他懷里,睡得正沉。昨夜沙發(fā)上那個蔫蔫的小可憐不見了,此刻他像只終于找到安心巢穴的小動物,臉頰貼著他的胸口,呼吸綿長而安穩(wěn)。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陰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著。昨夜在夢境里粘在頭發(fā)上的糖屑自然消失無蹤,只有幾縷柔軟的黑發(fā)不聽話地翹著,蹭著張真源的下巴,帶來細(xì)微的癢意。
張真源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張熟睡的臉上。陽光勾勒著嚴(yán)浩翔柔和的輪廓,連臉上細(xì)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那份全然的放松和依賴,毫無保留地袒露在他眼前。昨夜夢里那些喧囂的崩塌聲、甜膩的氣息、夸張的復(fù)制品……都像退潮般遠(yuǎn)去,只留下此刻懷抱里這份沉甸甸的、溫?zé)岬恼鎸崱?/p>
他靜靜地看了很久,眼神復(fù)雜地流淌過對方微張的唇瓣、挺翹的鼻尖、光潔的額頭。最終,所有的情緒——昨夜被點破的疲憊,夢境崩塌時的驚悸,聽到那句“回家”時的震動,還有此刻胸膛里充盈的、難以言喻的暖流——都沉淀下來,化作唇邊一抹極淡、極輕的弧度。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沒有被壓住的那只手,指尖懸在嚴(yán)浩翔微翹的發(fā)梢上方,猶豫了一瞬。最終,那帶著薄繭的指腹,只是極其輕柔地、近乎嘆息地,碰了碰那幾根不聽話翹起的頭發(fā),將它們輕輕捋順。
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
懷里的人似乎被這細(xì)微的觸碰驚擾,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嚶嚀了一聲,更緊地往他懷里縮了縮,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像是在尋找更溫暖舒適的位置。他溫?zé)岬暮粑高^薄薄的睡衣布料,熨帖著張真源的皮膚。
張真源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隨即緩緩放松下來,任由對方像藤蔓一樣依附著。他微微低下頭,下頜幾乎抵著嚴(yán)浩翔柔軟的發(fā)頂。目光掃過對方眼下那圈淡淡的青色,昨夜在客廳沙發(fā)上發(fā)呆的落寞身影再次浮現(xiàn)在腦海。
他無聲地吸了一口氣,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清明。
薄唇微動,三個極輕的字眼,像羽毛般飄落在嚴(yán)浩翔的發(fā)間,帶著一絲了然,一絲無奈,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柔軟:
“……小騙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