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訓(xùn)樓三樓彌漫著柴油與金屬灼燒的氣味,夏甚推開車間大門時,正看見堂邑單膝跪地調(diào)試機車底盤。他的汽修服袖子卷到肘部,小臂的齒輪紋身浸在機油里,扳手在液壓閥接口處劃出藍白色火花。身后的工作臺上散落著齒輪、鏈條和半瓶除銹劑,墻上貼著泛黃的《速度與激情》海報,右下角用紅筆寫著「禁止私改」的警告。
「遲到十分鐘?!固靡貨]抬頭,扳手敲擊齒輪的聲響帶著不耐煩的節(jié)奏,「職高女生都像你這么閑?」
夏甚按住被氣浪掀起的劉海。車間中央停著一輛銀灰色老款機車,車身覆著防塵布,露出的油箱上有斑駁的銹跡,像是被長期遺棄的機械獸。她注意到車頭掛著的校牌——「報廢資產(chǎn):2015級汽修班實訓(xùn)用車」,牌照末尾的數(shù)字剛好是堂邑的學(xué)號。
「海報征集?!顾龔姆及锍槌鲈O(shè)計稿,牛皮紙邊緣沾著未干的土黃色顏料,「汽修系需要能參展的宣傳海報,我來拿素材?!?/p>
堂邑終于抬頭。他的眼睛在油污下泛著冷光,像淬過油的鋼件?!该佬g(shù)生跑車間找靈感?」他扯下脖子上的油污毛巾,擦了擦手,「不怕機油弄臟你的水彩筆?」
夏甚將設(shè)計稿拍在發(fā)動機蓋上。紙上是抽象的齒輪陣列,齒輪間隙填滿流動的釉色紋路,右下角用炭筆寫著「速度與溫度」。堂邑的視線在圖紙上停留半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扳手木柄——那里刻著模糊的「邑」字,像是用刻刀倉促劃過的。
「合作?!瓜纳蹰_門見山,掏出手機晃了晃,屏幕上還存著昨天拍攝的液壓閥視頻,「你的改裝違規(guī),我的設(shè)計缺機械元素,各取所需?!?/p>
車間深處的壓縮機突然啟動,轟鳴聲中,堂邑站起身。他比夏甚高出半個頭,俯視時眉骨的陰影剛好遮住眼睛?!改阒肋@臺車的型號?」他踢了踢機車輪胎,防塵布滑落一角,露出油箱上的彈孔狀凹痕,「2015年汽修系奪冠的戰(zhàn)車,現(xiàn)在被當成廢鐵?!?/p>
夏甚注意到他用了「戰(zhàn)車」而非「機車」。她蹲下身,指尖觸到輪胎邊緣的磨損痕跡,那是長期高速過彎留下的。「你想復(fù)活它。」她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喉結(jié)在油污里微微滾動,「但學(xué)校規(guī)定報廢車輛只能拆解,所以你偷偷改裝,用液壓閥提升動力——」
「閉嘴?!固靡赝蝗蛔ё∷氖滞螅馐直鶝龅慕饘俦衷谒菩?,「美術(shù)生就該待在畫室玩泥巴,別來管機械的事。」
夏甚沒掙扎。她聞到他指尖的鐵銹味,混著某種柑橘味的洗手液——那是汽修系標配的去油劑?!肝夷茏屗诤笊现厣??!顾龘P起下巴,短發(fā)掃過他的虎口,「但需要你提供真實的改裝數(shù)據(jù),還有...」她瞥向工作臺角落的筆記本,封皮上用齒輪圖案做裝飾,「你的設(shè)計稿。」
堂邑猛地松手。夏甚踉蹌半步,后腰抵在工作臺上,觸到一堆砂紙和焊槍。她看見筆記本封皮的齒輪圖案里藏著小字——「堂建國維修筆記」,字體和堂邑工作牌上的簽名如出一轍。
「你爸是機械工程師?」她伸手去拿筆記本,卻被堂邑一把拍開。
「關(guān)你屁事?!顾穆曇敉蝗坏蛦。袷潜簧凹埬ミ^的鐵絲,「合作可以,條件是——」他俯身逼近,機油味混著少年體溫撲面而來,「我的改裝細節(jié)不能出現(xiàn)在任何文字里,你只能畫外觀,不準碰機械結(jié)構(gòu)?!?/p>
夏甚直視他瞳孔里跳動的反光,那是臺鉗上的白熾燈在油膜里的倒影?!赋山??!顾统鎏账囌n用的油性筆,在設(shè)計稿背面寫下條款,「但我要全程跟拍改裝過程,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p>
堂邑盯著她握筆的姿勢——拇指抵住筆桿,食指輕壓筆尖,像是在捏塑陶泥?!鸽S便你。」他轉(zhuǎn)身走向工具架,拿下一瓶松動劑,「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他突然轉(zhuǎn)身,松動劑在她腳邊噴出白霧,「要是敢亂說話,我就把你的釉料全倒進廢油池?!?/p>
夏甚彎腰避開白霧,看見他靴底沾著的奶油漬——昨天在食堂踩的,已經(jīng)干涸成淺褐色?!竿{我?」她笑了,從包里摸出塊陶土,在掌心揉成齒輪形狀,「信不信我把你的秘密全捏進陶胚里,燒制成永恒?」
堂邑的目光落在她掌心的陶泥上,齒輪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剛從廢料堆里撿來的?!腐傋?。」他罵了句,卻轉(zhuǎn)身打開機車引擎蓋,露出內(nèi)部錯綜復(fù)雜的管線,「明天中午帶夠畫紙,我只給你一小時。」
夏甚將陶泥齒輪放在發(fā)動機蓋上。陽光從車間天窗斜射進來,在陶泥表面投下齒輪狀的陰影。她注意到堂邑偷偷瞥了眼那團陶土,手指在扳手把上敲出摩斯密碼般的節(jié)奏。
「對了,」她走向門口,帆布包蹭到墻上的「禁止私改」海報,「你的液壓閥安裝角度有問題,會導(dǎo)致油溫過高?!顾D(zhuǎn)身時,看見堂邑的背影突然僵住,「明天我?guī)в粤蟻恚憧梢栽囋囉盟錾嵬繉印疤崾悄悴慌卤恢魅伟l(fā)現(xiàn)彩色機油?!?/p>
車間里響起扳手掉落的聲響。夏甚走出實訓(xùn)樓,午后的陽光曬得她皮衣發(fā)燙。她摸出速寫本,在扉頁畫下堂邑剛才調(diào)試的液壓閥結(jié)構(gòu),旁邊標注「15°角隱患」。遠處傳來機車發(fā)動的轟鳴,她知道那是堂邑在測試新的角度。
書包側(cè)袋的齒輪掛件晃了晃,碰到她今早塞進的小瓶釉料——摻了金屬粉末的特殊配方,熔點剛好是機車油溫的臨界值。她想起堂邑筆記本封皮的「堂建國」,突然意識到那個名字和她母親作坊里的「建國瓷廠」重了一個字。
「甚甚!」小琳在校道上揮手,「聽說你去汽修車間了?有沒有看到那個刺頭——」
「看到了?!瓜纳跬鴮嵱?xùn)樓三樓的窗口,那里有團黑影在晃動,像是只被關(guān)在機械籠里的獸,「他比我想象的更有趣?!?/p>
小琳皺眉:「你不會真要和他合作吧?聽說他爸當年在機械廠出了事故,所以他才這么抵觸美術(shù)生...」
夏甚翻開速寫本,最新一頁畫著齒輪與釉料交融的圖案,標題是《銹色初吻》。她想起堂邑指尖的柑橘味,那其實是母親常用的洗潔精味道。某種預(yù)感在胸腔里發(fā)酵,像即將開窯的釉料,在高溫中孕育著不可預(yù)測的變化。
實訓(xùn)樓方向傳來爆炸聲——不大,像是某個零件承受不住壓力爆裂。夏甚笑了笑,轉(zhuǎn)身走向美術(shù)樓。她知道,明天的車間里,將會有更激烈的碰撞——不是齒輪與齒輪的咬合,而是齒輪與釉料的對峙,是理性與感性的角力,更是兩個帶著傷痕的靈魂,在機械與藝術(shù)的夾縫里,尋找共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