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有著小小缺口的舊白瓷杯，被宋欽昭死死攥在掌心。冰涼的杯壁硌著皮肉，尖銳的棱角幾乎要嵌進(jìn)骨頭里，帶來一陣陣清晰的痛楚。她跪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周圍是潑灑的藥汁和碎裂的瓷片，額上那頂歪斜殘破的九鸞金冠，流蘇垂落，隨著她壓抑的抽噎輕輕晃動，襯得她越發(fā)狼狽凄惶。

錦書哭著想要扶她起來，卻被她無聲地推開。宋欽昭只是低著頭，淚水大顆大顆砸在緊握的杯子上，砸在冰冷的地上，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所有的委屈、冤屈、心痛，都在這緊攥的力道和無聲的淚水中傾瀉。

沈屹最后那句“歹毒”的斥罵，如同烙印，燙在她的靈魂深處。原來在他眼里，她宋欽昭，已經(jīng)成了這樣一個不堪的毒婦。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得失去知覺，她才在錦書泣不成聲的哀求和攙扶下，勉強(qiáng)站起，像個失魂的木偶般，被安置回冰冷的軟榻上。她依舊緊緊攥著那只破杯子，仿佛那是她在這傾覆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這片刻的死寂并未持續(xù)多久。沈屹的怒火，如同燎原的野火，燒得又快又猛。

不過半個時辰，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再次踏破了正房的死寂。來的不是沈屹，而是他身邊最得力的管事沈福，身后還跟著兩個膀大腰圓、面無表情的粗使婆子。

沈福站在門簾外，聲音平板無波，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漠：“夫人，侯爺有令?！?/p>

錦書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撲到門邊，聲音帶著恐懼的顫抖：“沈管事……侯爺他……”

沈福沒有理會錦書，目光穿過門簾的縫隙，落在里面榻上那個蜷縮著、緊握著破杯子的單薄身影上，眼神沒有絲毫波瀾：“侯爺說，正院人多眼雜，夫人既病體沉疴，又心思郁結(jié)，實在不宜再居主位靜養(yǎng)。為免夫人再受驚擾，也為了柳姨娘腹中侯爺?shù)淖铀冒卜€(wěn)，特命夫人即刻遷居……西苑靜心閣。”

“西苑靜心閣？！”錦書失聲尖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靠近侯府最西邊角落的一處廢棄小院！據(jù)說前朝曾是關(guān)押犯錯姬妾的冷宮，年久失修，陰冷潮濕，夏日蚊蟲肆虐，冬日寒風(fēng)刺骨，平日里連最低等的粗使仆役都不愿靠近！夫人堂堂一品誥命、侯府正妻，竟要被發(fā)配到那種地方？！

“不！不行！”錦書像護(hù)崽的母獸般張開雙臂擋在門前，淚水洶涌而出，“沈管事！夫人病成這樣，太醫(yī)都說了要靜養(yǎng)！那靜心閣是人住的地方嗎？夫人去了那里，不是要她的命嗎？！求您回稟侯爺，看在夫妻情分上……”

“錦書姑娘！”沈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嚴(yán)厲，“侯爺?shù)能娏?，豈容你一個奴婢置喙？這是命令！不是商量！”他目光冰冷地掃過錦書，“夫人若還認(rèn)自己是定遠(yuǎn)侯府的人，就該體恤侯爺子嗣為重，遵從命令！否則……”他頓了頓，語氣里的威脅不言而喻，“驚擾了柳姨娘腹中胎兒，這罪責(zé)，誰也擔(dān)待不起！”

“體恤子嗣……遵從命令……”軟榻上，傳來宋欽昭低低的、如同夢囈般的聲音。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那雙空洞的眸子望向沈福，里面沒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她看著沈福那張公事公辦、毫無溫度的臉，仿佛看到了沈屹冷酷無情的意志。

原來，她在他心里，真的連一絲一毫的位置都沒有了。

為了柳輕煙和她腹中的孩子，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她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子，像丟垃圾一樣，丟到最陰暗潮濕的角落里去自生自滅。

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她喘不過氣。心口的位置，痛得麻木。

“夫人……”錦書絕望地回頭，看著宋欽昭。

宋欽昭的目光，從沈福身上移開，緩緩落回自己緊攥著破杯子的手上。那冰涼的觸感，是她此刻唯一的知覺。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木偶。

“好……”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從她干裂的唇間擠出，輕飄飄的，沒有任何重量。

沈福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似乎對這位主母的逆來順受早已習(xí)以為常。他側(cè)身讓開一步，對著身后的兩個婆子冷聲道：“還愣著干什么？伺候夫人起身！動作快些，莫要誤了時辰！”

兩個粗壯的婆子立刻應(yīng)聲上前，她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動作也談不上絲毫的恭敬，甚至帶著幾分不耐煩的粗魯。她們一左一右，幾乎是半拖半架地將虛弱無力的宋欽昭從軟榻上拽了起來。

“你們輕點！夫人身子弱！”錦書哭著撲上去想護(hù)著。

其中一個婆子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她：“滾開！沒眼力見的東西！別礙事！”錦書被推得一個趔趄，撞在桌角上，痛呼出聲。

宋欽昭被兩個婆子架著，腳步虛浮踉蹌。那頂歪斜的金冠終于不堪顛簸，“哐當(dāng)”一聲徹底滑落，重重摔在地上，本就彎曲的尾羽徹底斷裂，幾顆搖搖欲墜的寶石也終于崩落，滾進(jìn)了角落的灰塵里。

金冠落地，如同她最后一點象征性的尊榮，徹底粉碎。

沒有人去撿。婆子們視若無睹，只催促著快走。

錦書忍著痛，哭著撲過去，胡亂地將幾件宋欽昭常穿的素色舊衣塞進(jìn)一個半舊的包袱里，又手忙腳亂地把榻上那床夫人蓋慣了的、還算厚實的錦被卷起來抱在懷里。她還想拿些別的，比如夫人常用的暖爐、藥罐，卻被婆子厲聲喝止：“拿這些做什么！靜心閣地方小，放不下！趕緊走！”

宋欽昭被架著，像個破布娃娃般拖出了這間她住了多年的、象征著她正妻身份的寢居。踏出門檻的剎那，深秋冰冷的空氣猛地灌入肺腑，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

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房間內(nèi)，滿地狼藉。碎裂的瓷片，潑灑的藥汁，歪倒的錦凳，還有地上那頂徹底摔壞、沾滿灰塵的九鸞金冠……一片狼藉，如同她此刻的人生。

沈福背著手站在廊下，冷眼看著這一切，如同監(jiān)工。

兩個婆子幾乎是押解犯人般，推搡著宋欽昭，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侯府最西邊、那被遺忘的角落走去。錦書抱著被子和包袱，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一路上，路過的仆役紛紛側(cè)目，眼神各異——有好奇的，有鄙夷的，有同情的，但更多的是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和迅速閃避的畏懼。昔日高高在上、備受尊崇的侯夫人，如今成了被侯爺厭棄、發(fā)配冷院的棄婦，誰還敢沾惹？

越往西走，景致越發(fā)荒涼。雕梁畫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斑駁的墻壁和瘋長的枯草。路徑也狹窄崎嶇起來，鋪地的青石板碎裂凹陷，積著渾濁的泥水。

終于，在一片蕭瑟的枯藤老樹掩映下，一扇歪斜腐朽、油漆剝落的木門出現(xiàn)在眼前。門楣上掛著一塊同樣破舊不堪、字跡模糊的匾額，依稀能辨出“靜心閣”三個字。一股濃重的霉味和塵土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人直咳嗽。

婆子粗魯?shù)赝崎_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

一股陰冷潮濕、混雜著濃重灰塵和腐朽氣息的風(fēng)猛地灌了出來，激得宋欽昭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抬眼望去，心徹底沉入了冰窟。

院子里雜草叢生，幾乎沒過腳踝。幾間低矮的房屋歪斜地立著，門窗破敗不堪，糊窗的紙早已爛掉，留下黑洞洞的窟窿，像怪獸的眼睛。屋頂?shù)耐咂瑲埲辈蝗?，露出朽爛的椽子。角落里堆著不知名的雜物，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wǎng)。整個院落死氣沉沉，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寒。

“就是這兒了！進(jìn)去吧！”婆子用力一推，將虛弱不堪的宋欽昭踉踉蹌蹌地搡進(jìn)了院子，差點被門檻絆倒。

錦書抱著被子和包袱，哭著跟進(jìn)來，看著這破敗的景象，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婆子們站在門口，不耐煩地催促：“動作快點收拾！侯爺說了，夫人就在此安心靜養(yǎng)，無事不得外出！一日三餐，自會有人送來！”說完，像甩掉什么臟東西一樣，轉(zhuǎn)身就走，還“砰”地一聲帶上了那扇搖搖欲墜的破門。巨大的關(guān)門聲在空曠的院子里回蕩，更添幾分凄涼。

錦書看著婆子們消失在荒徑盡頭，再看看這破敗如同鬼屋的院子，再看看夫人單薄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的背影，巨大的絕望和恐懼將她淹沒。她抱著被子，終于支撐不住，癱坐在冰冷的、布滿灰塵的臺階上，放聲大哭起來。

“夫人……我們該怎么辦啊……這地方……這地方怎么能住人啊……嗚嗚嗚…

宋欽昭站在荒草叢生的院子中央，深秋傍晚的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著旋兒撲在她單薄的衣衫上。她凍得瑟瑟發(fā)抖，臉色青白，嘴唇毫無血色。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那只依舊被自己緊緊攥在掌心的破舊白瓷杯。杯壁上那個小小的缺口，在昏黃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她低下頭，將冰涼的杯壁，緩緩地、輕輕地貼在了自己同樣冰冷的臉頰上。

杯壁粗糙，帶著塵土的氣息，也帶著……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夏日午后，他隨手遞給她時，那指尖殘留的、模糊的溫度。

只有這一點點虛幻的、早已消散的暖意，是她在這徹骨冰寒的地獄里，唯一能汲取的、賴以生存的毒藥。

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順著冰冷的臉頰，流到同樣冰冷的杯壁上。

她閉上眼，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那破舊的杯子里，仿佛那是她僅存的、通往過去溫暖幻夢的通道。身體冷得發(fā)抖，心也早已凍僵，唯有貼著杯壁的那一小塊皮膚，似乎還能感受到一絲微弱的、自欺欺人的暖意。

錦書的哭聲在身后凄厲地回蕩著，更襯得這破敗的靜心閣，如同人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