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倉的夏日,是從江之電電車駛過海岸線的叮聲開始的。佐野城在枕頭上睜開眼,窗簾縫隙里漏進來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刺眼。樓下隱約傳來餐具輕碰的脆響,還有母親玲奈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是最近電視里某個洗發(fā)水廣告的旋律。空氣里飄著淡淡的煎蛋香氣和咖啡的微苦。
他慢吞吞地爬起來,推開窗戶。帶著海鹽氣息的溫?zé)岢匡L(fēng)立刻涌了進來,吹散了房間里隔夜的一點沉悶。遠處,湘南海岸線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銀光,幾片帆影點綴在蔚藍的海面上。又是一個毫無新意的、屬于鐮倉的晴朗早晨。
他邁著慵懶的步伐走進浴室,從熟悉的位置取下一個印著熊貓圖案的藍色漱口杯。那杯子在他手中顯得有些舊了,卻透著一種習(xí)慣的親切感。他熟練地擠上一段乳白色的牙膏,濃郁的薄荷香氣隨即彌漫開來。牙刷輕觸唇齒之間,伴隨著細膩的泡沫,新一天的序幕便在這看似平凡的儀式中悄然拉開。
走下樓梯時,玲奈正背對著他,在水槽邊沖洗盤子。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短袖針織衫,領(lǐng)口呈大方的方形設(shè)計,凸顯著精致的鎖骨;下段系著鵝黃色的圍裙,腰身纖細。晨光勾勒著她挽起發(fā)髻后露出的白皙后頸,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垂落下來,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城,早??!”她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頭,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明亮的笑容,眼睛彎彎的,像盛著琥珀色的陽光?!霸绮驮谧郎希斐园?,牛奶還溫著。”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動作利落。
“嗯,早?!弊粢俺抢_椅子坐下,媽媽還是和往常一樣——在家里不穿胸罩,豐滿的J罩杯格外顯眼。盤子里的煎蛋形狀完美,培根煎得微焦,旁邊是切好的水果沙拉,色彩鮮艷。典型的“佐野玲奈出品”——永遠賞心悅目,無可挑剔。
“爸爸呢?”他拿起筷子,隨口問道。餐桌對面,父親的座位空著,刀叉擺放整齊,卻顯得格外冷清。
玲奈擦手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輕快:“哦,他呀,昨晚不是打電話回來說了嗎?臨時要去橫濱處理點事情,一早就搭新干線走了。真是的,明明說好這次回來能多待幾天的……”她語氣里帶著點嗔怪,像是抱怨丈夫的忙碌,但更像是一種習(xí)慣性的解釋,說給兒子聽,也說給自己聽。她轉(zhuǎn)過身去拿咖啡壺,佐野城看到她側(cè)臉嘴角的弧度依舊保持著,只是眼神似乎有那么一瞬,飄向了廚房窗外那棵茂盛的紫陽花。
“這樣?!弊粢俺菓?yīng)了一聲,低頭咬了一口煎蛋。味道很好。他總是能第一時間分辨出母親什么時候是真心在享受烹飪,什么時候只是在完成一項名為“完美主婦”的功課。今天,大概是后者。
窗外,蟬鳴不知疲倦地響起,宣告著又一個漫長夏日的正式開始。陽光透過玻璃,把餐桌照得亮堂堂的,甚至有些晃眼。玲奈端著咖啡杯,走到桌邊坐下,臉上又掛起了那種無懈可擊的、仿佛能驅(qū)散所有陰霾的笑容。
“我今天要和同學(xué)出去玩,今晚再回家?!弊粢俺钦f一邊吃著美味的煎蛋一邊邊說道。
“誒,出去玩這么久嗎?去哪里玩?跟小林去嗎?”玲奈有些認真地詢問道。
“嗯……是去島村家玩,你不認識他啦?!背腔卮鸬?,“本來想去鐮倉高??纯吹模坏绞罴倬陀幸淮蠖淹鈬慰蛠泶蚩?,唉唉?!?/p>
“那今天晚上早點回來哦,城。”她叮囑著,聲音清脆,“晚上我們吃你喜歡的漢堡肉!”
佐野城點點頭,目光掠過母親在陽光下幾乎透明的耳廓,以及她握著咖啡杯、指節(jié)微微用力的手。那笑容燦爛得像窗外的向日葵,卻不知為何,讓他覺得像一件擺在耀眼櫥窗里、價格不菲卻無人問津的易碎品。
“知道了。”他回答,聲音平靜無波。屋外,江之電的叮當(dāng)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駛向遠方,融入了海浪的節(jié)奏和愈演愈烈的蟬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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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或許是最近,或許已經(jīng)很久了。
走出那棟帶有小庭院的現(xiàn)代和風(fēng)住宅,佐野城深深吐出一口氣,目光投向被幾抹白云點綴著的天空。微風(fēng)吹拂,看著這碧藍得像大海的天空,他不禁有些陶醉。他微微仰頭,而后朝七里濱站緩緩走去。
其實,他并沒有跟朋友約定要出去玩,剛剛說的話都是騙媽媽的,他覺得不能干呆在那個家里,要出去轉(zhuǎn)換心情。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怎么跟媽媽交代,也不知道怎么面對那個父親。他的口袋里裝著一張橫濱某高級酒店LOGO的收據(jù),一共消費了大約12萬日元。在他印象里的那個父親很少喝酒,甚至討厭酒氣味。父親去那里干了什么佐野城比誰都清楚,每個男人都清楚。
父親出軌了。
這個認知像一道冰冷的鋼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十五年來構(gòu)建的、關(guān)于“家庭”那層薄薄的認知外殼。不是捕風(fēng)捉影的懷疑,是鐵證。那個總以“工作忙”、“出差”為借口缺席的父親,原來是把時間和金錢都揮霍在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里。而母親……佐野城想起玲奈握著咖啡杯時微微發(fā)白的指節(jié),想起她哼著廣告歌時眼底那一閃而過的空洞。她真的毫無察覺嗎?還是選擇性地蒙蔽了自己?
陽光慷慨地灑滿街道,蟬鳴在行道樹上聒噪地合奏。穿著清涼的游客們舉著相機,興奮地尋找著《灌籃高手》里的經(jīng)典路口。佐野城刻意避開了人潮洶涌的鐮倉高校前站,拐進了通往七里濱海岸的小路。海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帶著咸腥和自由的氣息,吹得他寬大的T恤獵獵作響。
海岸線在眼前展開。湛藍的海水涌向金色的沙灘,又退去,留下濕漉漉的痕跡。沖浪者們在浪尖跳躍,古銅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閃著健康的光澤。幾個穿著泳衣的同齡人在淺水區(qū)嬉笑打鬧,水花四濺,笑聲被海風(fēng)送得很遠。一切都充滿了夏日的活力與生機。
佐野城收回目光,低頭從口袋里摸出那張皺巴巴的酒店收據(jù)。高級信紙的質(zhì)感,燙金的LOGO,以及打印出來的入住日期和時間——正是父親上次“出差”聲稱最忙、連電話都沒時間接的那幾天。收據(jù)的角落,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不屬于母親、也不屬于父親的香水味,甜膩得令人作嘔。
他用力攥緊了那張紙,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碧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金色的沙灘,嬉笑的人群……眼前的色彩是如此的明媚,但他的內(nèi)心卻五味雜陳,這張小小的紙片很有可能摧毀他脆弱的家庭。一股冰冷的、難以言說的無力感從心底深處翻涌上來,堵住了他的喉嚨。
海鷗在頭頂盤旋,發(fā)出尖銳的鳴叫。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堤岸,嘩——嘩——,單調(diào)而永恒。佐野城將那張收據(jù)仔細地疊好,重新塞回口袋最深處,仿佛藏起一個劇毒的瘡疤。
他繼續(xù)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周圍令人動容的景色,他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來。
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七里濱站,然后他又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他繼續(xù)漫無目的的走著,感受著這自然的風(fēng)光,只想著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