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那種纏綿悱惻的江南細雨，而是帶著山野脾氣的暴雨，砸在雨村老屋的青瓦上，噼啪作響，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水簾從屋檐傾瀉而下。

風(fēng)聲在屋外的竹林和山谷間嗚咽盤旋，像是某種古老生靈的低沉咆哮。

屋內(nèi)，昏黃的燈泡在潮濕的空氣里搖曳，光線有些力不從心。

吳邪盤腿坐在鋪著舊竹席的炕上，面前攤著一本翻得卷了邊的縣志，手里無意識地轉(zhuǎn)著一支鉛筆。

王胖子四仰八叉地歪在旁邊的藤椅里，鼾聲與窗外的雷聲此起彼伏，手里還捏著半塊吃剩的米糕。

張起靈則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倚在窗邊的陰影里，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側(cè)臉的線條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峻。他手里拿著一塊干凈的布，緩慢而專注地擦拭著那把從不離身的黑金古刀，刀身幽暗的光澤仿佛能吸走周圍所有的聲音。

這是雨村尋常的一個夜晚，帶著山居特有的寧靜與一絲被風(fēng)雨隔絕的孤寂。

“嘖，這雨下得沒完沒了，”吳邪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眼睛，放下鉛筆，打破了屋內(nèi)的寂靜，“縣志翻爛了也沒找出那‘霧隱谷’的半點影子，胖子，你確定那老獵人沒喝多亂指路？”

回應(yīng)他的只有胖子更加響亮的鼾聲和一個意義不明的吧唧嘴。

吳邪無奈地搖搖頭，目光下意識地飄向窗邊的張起靈。

小哥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仿佛外面的狂風(fēng)暴雨與他毫無關(guān)系，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偶爾會隨著天際劃過的慘白閃電微微轉(zhuǎn)動一下，像是在捕捉黑暗中潛藏的軌跡。

就在這時，張起靈擦拭刀身的動作毫無征兆地停住了。

他像一尊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雕像，連呼吸都仿佛停滯了一瞬。緊接著，他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穿透雨幕，死死盯向院門的方向。

那眼神里，不再是慣常的淡漠，而是瞬間繃緊的警惕，甚至夾雜著一絲極難察覺的……震動。

吳邪的心跳也跟著漏了一拍。他對小哥這種反應(yīng)太熟悉了——這意味著有東西靠近了，而且絕非善類！

“小哥？”吳邪立刻壓低聲音，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摸向了放在炕邊的戰(zhàn)術(shù)手電。

張起靈沒有回答，但他緊繃的身體姿態(tài)和驟然鎖緊的眉頭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他無聲地站起身，黑金古刀被他反手緊握，刀尖斜斜向下，整個人如同一張拉滿的弓，蓄勢待發(fā)。

王胖子的鼾聲也戛然而止。多年的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讓他即使在睡夢中也能感知到危險的臨近。

他一個激靈坐起來，睡眼惺忪但肌肉已經(jīng)繃緊：“咋、咋了天真？打雷把你嚇著了？”話雖這么說，他的手已經(jīng)迅速摸到了放在腳邊的短柄獵槍。

“噓！”吳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屏息凝神。

屋外，風(fēng)雨聲似乎更大了一些，但在這喧囂的背景下，一種異樣的聲音正艱難地穿透進來。

是撞擊聲！

沉重、凌亂、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在院門那并不算厚實的木板上！間或夾雜著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頭斷裂的摩擦聲和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

“砰！砰！砰——！”

聲音越來越微弱，但撞擊的力道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瘋狂。

張起靈動了。他的動作快得幾乎留下殘影，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悄無聲息地滑到門邊。他沒有立刻開門，而是側(cè)耳貼在門板上，凝神細聽外面的動靜。

吳邪和王胖子也迅速靠攏過來，一左一右，握緊了手中的武器，手電筒的光束緊張地對準了門縫。

外面的撞擊聲停了，只剩下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以及雨水沖刷在某種物體上發(fā)出的粘稠聲響。

張起靈與吳邪交換了一個眼神。吳邪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門栓！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風(fēng)雨猛地推開一道縫隙。

瞬間，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合著雨水和泥土的腥氣，如同實質(zhì)般沖了進來！冰冷的雨點夾雜著狂風(fēng)劈頭蓋臉地打在三人身上。

門口的地上，蜷縮著一個黑影。

那已經(jīng)很難稱之為一個“人”了。他渾身濕透，破爛的衣物被血水和泥漿染得看不出原色，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深可見骨的傷口，像是被野獸撕扯過，又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反復(fù)貫穿。雨水沖刷著他，卻沖不淡那刺目的紅。他的一條手臂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已經(jīng)斷了。他趴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大量粉紅色的血沫。

“我…靠！”王胖子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吳邪強忍著胃里的翻涌，手電光迅速鎖定在那人身上。這傷勢太重了，神仙難救！

就在這時，那瀕死之人似乎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猛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糊滿了血污，眼睛卻瞪得極大，瞳孔在燈光下劇烈收縮，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他的目光越過吳邪和王胖子，死死地釘在站在門內(nèi)陰影處的張起靈身上。

他的嘴唇翕動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般的聲音，仿佛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

張起靈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向前一步，蹲下身，靠近那人。

“……張……張……” 那人破碎的聲音在風(fēng)雨中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水里撈出來的，“……當(dāng)心……記……憶……”

“記憶？”吳邪的心猛地一沉，失憶……這是小哥身上最深的隱痛！這人是誰？他怎么會知道？他要小哥當(dāng)心什么？

張起靈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無比，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衣襟問個清楚。

然而，那人眼中的光芒如同燃盡的燭火，迅速黯淡下去。最后那個“憶”字，只吐出一半，就徹底卡在了喉嚨里。

他伸向張起靈的手無力地垂落，重重砸在泥水中，濺起一片猩紅的水花。那雙瞪大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著漆黑的雨夜，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他就這樣死了。死在雨村的門檻上，死在張起靈的面前，帶著一句未盡的、指向記憶的警告。

風(fēng)雨依舊在咆哮，但院子里卻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沖刷尸體和地面的聲音，單調(diào)而冰冷。

王胖子咽了口唾沫，聲音干澀：“這……這他媽什么情況？奔著小哥來的？”

吳邪沒說話，他的手電光緩緩下移，落在死者那只垂落的手邊。泥濘中，有一個東西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奇異的、非金非玉的幽暗光澤。

那是一個碎片。

大約只有半個巴掌大，邊緣嶙峋尖銳，像是從某個更大的器物上崩裂下來的。材質(zhì)看上去非常古老，表面布滿了繁復(fù)而詭異的陰刻紋路，在血水和雨水的浸潤下，那些紋路仿佛活了過來，隱隱流動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它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暗青色，與吳邪記憶中那扇巨大的、隔絕生死的青銅門有著某種神似，卻又透著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加陰冷邪異的感覺。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并非來自冰冷的雨水，而是從靈魂深處升起，瞬間攫住了吳邪。他看著那碎片，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張起靈的目光也牢牢鎖定了那枚碎片。他沒有立刻去碰，但吳邪清晰地看到，小哥握著刀柄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下顎線繃得死緊。

他的眼神深處，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東西——是熟悉？是驚疑？是警惕？還有一種……仿佛被觸及了最深層夢魘般的、罕見的凝重與……震動？

那枚靜靜躺在血泊中的青銅碎片，正無聲地散發(fā)著一種不祥的氣息，冰冷、沉重，如同宣告著平靜的終結(jié)。

它像一個引子，一個帶著血腥味的謎題，被這場狂暴的夜雨，狠狠地砸在了雨村的門前，也砸在了他們剛剛愈合不久的生活之上。

吳邪看著小哥異常的反應(yīng)，又看了看那枚不詳?shù)乃槠?，最后目光落回地上那具再無聲息的尸體，一個冰冷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升起：

十年之約結(jié)束了嗎？

還是說，一個更加詭譎莫測的漩渦，才剛剛開始？

屋外，雷聲再次炸響，慘白的電光將院子里的一切照得一片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