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 劫燼余火
暴雪吞噬葬魂關(guān)似乎已是前世之刑。睜眼時,唯余刺骨的寒與沉重的黑暗。耳畔有冰棱從極高處碎裂墜地的脆響,像極了那夜摘星樓銅鈴的余韻。喉嚨干澀得如同被砂石磨礪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彌漫開來的、熟悉的枯朽鐵銹氣。那是臟腑碎裂又被凍結(jié)的死亡味道。我曾以為那是終結(jié),卻原來是另一種更漫長苦役的開端。
指尖動了動,觸及身下墊著的厚重皮毛,觸感糙硬,絕非宮廷用物。冰冷的毛尖刺入指腹,帶來一絲微弱但清晰的痛覺,證明這副殘軀依舊茍存于世。
“咳…”一股無法抑制的腥甜涌上喉頭,我側(cè)過頭,咳出幾點粘稠暗紅,落在雪白狐裘上,暈開點點腐葉般的瘢痕。視線朦朧,只辨認(rèn)出這是一方極其闊大且幽暗的居室。石造,高大穹頂隱在黑暗中,幾支粗壯的牛油火把插在墻邊鐵架上,跳躍的光焰勉強撕開厚重的陰影,映照出四壁削鑿的粗糲痕跡,還有角落堆積的玄色戰(zhàn)甲與雪亮彎刀。濃烈的膻味混雜著皮革、鐵銹和草藥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人窒息。
這里不是江南,更非長安。
帳幕被無聲掀起一角,一道纖細(xì)的身影近乎無聲地踏著厚厚的獸皮走進來。少女容顏清秀,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寂眉眼,烏木般的發(fā)簡單地挽起,一身北地慣用的青色窄袖短襖與厚實毛裙,料子卻比尋常牧女精細(xì)許多。
是葉瑩。姜家滿門喋血之夜,唯有她因替我去城南慈幼局送新制冬衣,僥幸躲過死劫。后來千里追尋,最終隨我流落在這苦寒絕地。
“姑娘,醒了?”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塞北風(fēng)雪浸潤后的沙啞。纖細(xì)的手捧著一只粗陶碗,里面是黑黢黢的藥湯,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苦腥?!盀跆K大巫給的方子,止血生肌,驅(qū)散魂釘余寒?!?她說著,小心翼翼地想扶我起身。
魂釘。羅盤。謝長宴那雙湮滅了所有光芒的死寂眼眸…冰冷的記憶碎片瞬間回涌,切割著已然麻木的神經(jīng)。肩胛與后心處那被生魂釘洞穿、抽走了不知多少魂魄的舊傷,驟然爆發(fā)出鉆心刺骨的陰寒劇痛!如同萬年冰錐再次兇狠搗入骨髓縫隙!
“呃…!” 身體猛地弓起,像被無形巨錘砸中脊梁,未及咽下的血沫嗆入氣管,撕心裂肺的咳嗽幾乎要將這副空殼震碎。
葉瑩慌忙放下藥碗,用盡全力撐住我顫抖欲墜的身體。她的手指冰涼,隔著衣物都能感受到那細(xì)微卻持續(xù)的顫栗。她眼中沒有絲毫驚慌,只有一種近乎枯竭的疲憊和刻在骨子里的擔(dān)憂。
就在咳意稍歇的喘息間,門外清晰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踩在凍硬的地面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緊接著是守衛(wèi)士兵略顯生硬但恭敬的稱呼:
“世子?!?/p>
腳步聲在帳外略停,隨即是披風(fēng)掃過帳幕的細(xì)微颯聲。一道長玉般的身影攜著帳外的風(fēng)雪寒氣卷了進來。
墨色大氅下露出一角月白錦袍,領(lǐng)口滾著華貴的銀狐風(fēng)毛,在這粗糲肅殺的北地石廳中,顯得格格不入的雅致與溫暖。墨淮安含笑的面容出現(xiàn)在搖曳的火光里,俊雅如畫,眼波清潤柔和,像江南三月春溪流淌的暖水。他手中捧著一只小巧玲瓏的純白玉爐,爐頂鏤雕著細(xì)膩的纏枝蓮紋,縷縷清煙從中裊裊溢出,淡雅、悠長,是上好的沉水香。
帳內(nèi)嗆人的血腥與草藥濁氣,瞬間被這純澈幽雅的氣息沖淡了幾分。
“阿昭?!?他的聲音清越動聽,帶著天然的撫慰力量,快步走到塌前,無視了葉瑩警惕的目光,“聽守衛(wèi)說你醒了片刻,我立刻取了母親特意讓人從南境快馬送來的這枚‘云絲引’來?!?他將玉爐遞到榻邊的小幾上,縷縷香煙仿佛擁有靈性般,輕柔地纏繞上我冰冷的手腕。
“這香最能寧心滌魂,對固攝損傷的魂魄大有裨益?!?他溫聲道,目光流連在我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疼惜,“葬魂關(guān)上…真是苦了你了。北狄的攝魂邪術(shù)陰毒至極,若非我親隨醫(yī)官…唉?!?他微嘆一聲,適時停下,仿佛多言一字都是對我的驚擾。
那溫柔憐惜的目光沉甸甸地壓下來,比帳外的北風(fēng)更讓人遍體生寒。我移開眼,視線落在遠(yuǎn)處陰影中一件懸掛著的青銅胸甲上,那上面一道深刻的、幾乎將其洞穿的劍痕在火把下閃著冷厲的光。那是永徽四年上陽宮夜變,墨家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護身之物。正是此甲,替它后面的人擋下了我父親臨死前發(fā)出的、灌注了畢生罡氣的絕命一劍。
沉水香幽然而過,并未撫平任何驚悸與陰寒,反而像無形的細(xì)絲,纏縛在搖搖欲墜的魂靈之上,帶著偽善的暖意將我往更深的冰淵拉扯。
“葉瑩,” 我喉中溢出艱澀的兩個字,每個音節(jié)都刮得生疼,“藥?!?/p>
葉瑩立刻端起粗陶碗,小心地送到我唇邊。濃黑腥苦的藥汁氣息沖入鼻腔,我閉了閉眼,強行壓制住翻涌的嘔意,就著她的手,將那不知煎熬了多少兇厲草藥的液體灌了下去。
極致的苦寒沿著咽喉一路燒灼至胃袋深處,帶來短暫的窒息感。隨即,一股麻木的暖意才遲緩地蔓延開,將那噬魂的劇痛稍稍壓退了些許。
墨淮安始終含笑看著,溫雅如初春的柳枝。直到我飲盡藥汁,他才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晶瑩剔透的琉璃盒子,輕啟盒蓋。里面并非傷藥,而是一只精巧絕倫的白玉鈴鐺。
玉質(zhì)溫潤細(xì)膩,毫無瑕疵。鈴身線條流暢圓融,表面以繁復(fù)到令人目眩的手法細(xì)細(xì)雕琢著百鳥朝鳳的圖案,祥云繚繞間,每一片翎羽都纖毫畢現(xiàn),仿佛呼之欲出。最奇異的是,這玉鈴懸在一根金紅色、不知何種獸類筋絡(luò)絞成的細(xì)絲線下。鈴鐺本身并無錘舌,卻在墨淮安指腹極輕微拂過其側(cè)壁時,鈴壁內(nèi)部細(xì)若游絲的無數(shù)鏤空刻痕,開始以一種肉眼難以捕捉的頻率瘋狂共振!
“叮嚀——嚀——嚀——”
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千萬根極細(xì)冰針同時震動的尖銳嗡鳴,瞬間灌入我的耳蝸!
這聲音無形無質(zhì),卻比鬼哭狼嚎更兇戾百倍!它并非響在耳際,而是直接刺穿了顱骨,在腦海最深處炸開!那嗡鳴如同活物,帶著陰刻的啃噬力量,貪婪地吸附在因生魂釘之傷而脆弱不堪、遍布裂痕的魂魄碎片之上!剛剛被湯藥勉強鎮(zhèn)壓下去的陰寒抽痛,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水,轟然炸裂開來!
“呃啊——!” 眼前瞬間被一片猩紅充斥!頭顱像被無數(shù)燒紅的鐵釬反復(fù)穿刺、攪動!四肢百骸的骨骼深處都爆發(fā)出被利齒啃噬的劇痛!我猛地弓起身體,痙攣著向前,一口黑紫色的粘稠淤血重重噴在雪白的狐裘上,迅速彌漫開令人作嘔的腥氣!
身體因極致的痛苦而篩糠般劇烈顫抖,失去所有支撐的力氣,向冰冷的石榻栽倒下去。
預(yù)想中的撞擊并未發(fā)生。
一只微涼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及時托住了我的后頸,將我輕柔地放回榻上。動作間帶著一種無可挑剔、訓(xùn)練有素的體貼。
墨淮安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容在因劇痛而模糊的視野中貼近,近得能看清他纖長濃密的睫毛下,那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清晰的擔(dān)憂與心疼,仿佛剛才那索魂魔音與他毫無干系。
“阿昭!” 他聲音里的急切恰到好處,“定是那魂釘陰毒未清,引動了魂魄舊傷!” 他的指尖帶著一絲涼意,無比自然地拂開我汗?jié)裨陬~角的碎發(fā),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是我思慮不周。這‘凈魂鈴’本是護持神魂的圣物,需置于傷者身旁七寸之內(nèi),以靈息緩緩激發(fā)其內(nèi)蘊的鳳凰清音,方能滌蕩魂垢。” 他語速加快,滿是自責(zé),“都怪我操之過急,怕你好得慢些,竟貿(mào)然離你如此之近……”
那琉璃小盒已被他迅速合攏,收入袖中。那滅頂?shù)氖苫曛匆搽S之減弱為陣陣深入骨髓的、持續(xù)不斷刮骨的鈍痛。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都裹著蜜糖,可每一個音節(jié)落在我耳中,都清晰地映射著葬魂關(guān)的鬼骨笛響,映著謝長宴手中羅盤爆出的紅光!
他扶著我的臂膀沒有絲毫要松開的意思,那只托著我后頸的手,指腹在我耳后那片裸露的、因劇痛而布滿冷汗的冰冷皮膚上,極其輕微卻又難以擺脫地緩緩摩挲著。帶著一種宣示所有權(quán)般的、不容置疑的親昵和掌控。
葉瑩站在榻尾,低垂著頭,捧著空藥碗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節(jié)細(xì)微顫抖著。她緊緊抿著唇,盯著腳下的獸皮,仿佛要將那粗糙的皮毛盯穿。
就在這時,帳幕再次被掀動,這次是更沉重、更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身著玄鐵重鎧的墨家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快步走入,甲葉鏗鏘撞擊。他面色凝重,看到墨淮安扶抱著我的姿態(tài)時,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隨即單膝跪地:
“世子!烏蘇大巫有請!”
墨淮安眉頭極其輕微地蹙起一絲不滿,但瞬間便恢復(fù)了溫和。
“沒見阿昭病體沉重,驚擾不得么?” 他的聲音依舊清和,卻帶著一絲不容辯駁的威壓。
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抬頭,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帶著未盡的驚疑和急切,壓低聲音道:“事關(guān)…那位卦師…大人,大巫說…等不得!”
墨淮安扶著我肩膀的手似乎有那么萬分之一息的僵硬。他低下頭看我,那雙盛滿關(guān)切的眼底,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像雪原上幽靈鳥的影子,冰冷,銳利。轉(zhuǎn)瞬間便只剩下更濃的溫柔:
“阿昭,你靜心休養(yǎng)。我去看看烏蘇大巫喚我何事,很快回來陪你?!?他輕輕將我放平在厚厚的獸皮上,動作輕柔地掖了掖被角,仿佛照料最珍愛的瓷器。又對葉瑩道:“好生服侍姑娘,湯藥煎好立刻送來?!?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葉瑩垂首應(yīng)喏。
墨淮安起身,雪白的衣袍拂過冰冷的石地,大步向外走去,留下滿帳清雅卻冰冷的沉水香與那琉璃鈴留下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銳痛回響。
石廳內(nèi)重歸死寂。只有火把燃燒的畢剝聲和遠(yuǎn)處隱隱的風(fēng)雪嗚咽。
待那腳步聲徹底消失于帳外的寒風(fēng),葉瑩才猛地抬起頭,三步并作兩步撲到榻前!她動作迅疾地從懷中貼身處掏出一個小小的、被體溫捂熱的油紙包,迅速解開。里面是幾塊深褐色、氣味怪異刺鼻的、半干的草根狀東西。她用手掌將它們快速搓碎,又飛快地從袖中摸出一個極小的舊錫酒壺——那是她偷偷藏起來的、烈性最猛的北地?zé)蹲印?/p>
她用嘴咬掉壺塞,倒了一點烈酒在手掌中混入搓碎的草根粉末,毫不猶豫地覆蓋在我不斷因魂魄深處的寒意而細(xì)微痙攣的手背上,用力揉搓!一股混合著粗礪草梗和劣質(zhì)酒精的、帶著灼燒感的辛辣氣息驟然炸開!
嘶——!
皮膚像是被滾燙的沙礫摩擦,辣痛直沖腦髓!然而這股突如其來的、野蠻的滾燙與辛辣,竟如同燒紅的烙鐵,強行將那持續(xù)滲入骨髓的陰寒魂痛短暫地驅(qū)散了片刻!
“姑娘,”葉瑩的聲音壓得極低,急促,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狠勁,眼睛死死盯著帳門方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不能信…他們…的藥…毒…毒更深…” 她搓揉的動作又快又重,似乎要把那詭異玉鈴帶來的跗骨之痛徹底揉碎進皮肉里。
我閉上眼,感受著手背上那近乎自虐般的滾燙疼痛,以及隨之而來的、短暫卻真實的清明。臟腑的裂傷因這刺激而隱隱作痛,帶來更深切的虛弱感。喉嚨里彌漫著方才噴出的淤血殘存的那股腐敗鐵腥氣。
葉瑩動作不停,細(xì)小的汗珠滲出她白皙的額角,順著頰邊滑落。她嘴唇抿得死死的,那雙沉寂的眸子里,此刻正燃燒著某種豁出去的、孤注一擲的火焰。火光映著她清秀卻緊繃的側(cè)臉,帶著一種決絕的凄厲。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松開力道已有些發(fā)麻的手,拿起幾塊潔凈的雪白細(xì)棉布,沾了旁邊一直溫著的水壺里的清水,小心翼翼擦拭我手背上被揉得泛紅、甚至有些地方磨破出血的皮膚。動作又恢復(fù)了最初的謹(jǐn)慎和溫柔,只是指尖的涼意微微發(fā)顫。
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陣無法抑制的劇烈咳嗽。
葉瑩慌忙拿起另一塊干凈的布為我擦拭唇角溢出的血絲。
身體像一具被無數(shù)根冰冷絲線操控的、布滿裂痕的皮囊。謝長宴那張最后凝固了所有灰敗與…某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的死寂面容,再次在意識撕裂的縫隙中清晰浮現(xiàn)。他撞開我的那一瞬,那只手、那枚吸飽了他精血和最后氣力的羅盤…葬魂關(guān)的寒風(fēng)凍僵了骨頭,卻凍不滅那一刻他眼中最后投射出的、幾乎將我吞噬的復(fù)雜光影。
我靠在那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粗重地喘息著。胸腔里每一次擴張都像是拉動破舊的風(fēng)箱。視野里石壁上模糊的鑿痕扭曲、晃動,最終凝聚成一雙曾經(jīng)溫潤,此刻卻如同寒潭深壑般令人生怖的眼睛——墨淮安方才看似無意的輕拂,和眼底一閃即逝的冷芒。
寒意,從心底最深、最黑的地方滲透出來,沿著脊柱一路向上爬。
“葉瑩,” 聲音嘶啞得厲害,每吐出一個字都牽扯著喉頭的傷痛,“他…的羅盤…” 我艱難地凝聚思緒,那碎裂的青銅羅盤,連同謝長宴冰涼的軀體,都被那烏蘇拖進了深淵,“墨家的人…可有尋…找到什么?” 指尖無意識地緊摳著身下冰冷的狐皮。
葉瑩擦拭我唇邊血跡的手猛然頓住。她抬起頭,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的獸瞳捕捉到了獵物的一瞬氣息!她迅速警覺地掃視了一下空曠的石廳,側(cè)耳細(xì)聽了片刻帳外的動靜。只有風(fēng)雪的嗚咽。
她放下布巾,身體稍稍湊近,聲音壓得比游絲還低,急促而清晰:
“羅盤碎片…當(dāng)日清理戰(zhàn)場時…墨家的掘子營在…在冰河下游亂石灘…找到了一角…染著極深紫色血跡的青銅殘片…刻著星痕……”
她的語速極快,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急促:“后來…墨世子親自帶人仔細(xì)搜尋了一夜…結(jié)果…烏蘇大巫閉關(guān)的石洞外…多設(shè)了十八道血符護衛(wèi)…”
烏蘇…石洞…血符…!
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冰冷刺骨的戰(zhàn)栗感瞬間竄遍全身!葬魂關(guān)頂那妖異爆開的紅芒、謝長宴指尖最后死死摳著羅盤的扭曲指節(jié)、烏蘇那貪婪又厭惡的渾濁目光……碎片如冰針般拼湊!
那羅盤是鑰匙…染了卦師魂血的鑰匙!墨家…或者說龍椅上那位,真正想要的…從來不是謝長宴這個人,更不是他口中那個“龍椅上的…”秘密!他們渴求的,是那枚由北狄獵魂邪術(shù)淬煉,并以謝長宴畢生修為與魂魄怨念為引、最終被我的血與恨引爆而可能打開的——
通道! 通往什么?
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幾乎凍結(jié)了呼吸。胸腔里的鈍痛變成了冰鑿的鋒銳。
我猛地抓住葉瑩的手臂,指尖用力到泛白。她被我抓得一顫,卻不吭聲,只是用那雙燃燒著焦灼和某種隱秘期待的眼睛牢牢看著我,等待我的回應(yīng)。
帳外的風(fēng)雪嗚咽似乎更大了,撕扯著厚重的帷幕。遠(yuǎn)處,隱隱傳來一陣壓抑的、有節(jié)奏的、如同某種沉重祭鼓般的低沉敲擊聲——咚…咚…咚…
正是從冰河上游,那片被厚重冰雪覆蓋的山壁方向傳來。烏蘇閉關(guān)的禁地!那種敲擊聲沉悶而詭秘,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韻律,仿佛大地的心臟在壓抑地跳動。
它似乎穿過厚厚的山壁和冰雪,直直敲打在每一個曾葬魂關(guān)幸存者的魂魄之上。
卷二 · 玉燼
意識飄浮在滾燙與酷寒的混沌邊緣。葉瑩用烈酒和草根帶來的灼痛感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如影隨形的虛冷。石廳的空寂被無形放大,遠(yuǎn)處那種沉悶的、仿佛直接叩擊在心口的“咚咚”聲,每一次響起都像鈍器敲在骨頭上。那是烏蘇禁地傳來的聲響,帶著活物獻祭般的血味,在腦海中催生出謝長宴面容最后破碎的灰白影像。
胃袋深處湯藥的腥苦和鐵銹氣頑固地翻攪著。喉頭再次泛上帶著微弱腥氣的酸水。葉瑩細(xì)心地用溫水潤濕了一小塊雪白的細(xì)棉布,輕輕擦拭我的嘴角,動作輕得像怕碰碎晨間露珠。
“……姑娘,” 她遲疑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游絲鉆入縫隙,“墨世子…遣人送來了一些新鮮的點心,說您今日尚未進食……”
順著她示意的目光瞥去。石廳中央那張粗獷原木打制的長案上,除了一盞半新不舊的黃銅燭臺和幾只粗糙的陶碗,赫然多了一只質(zhì)地上佳的青玉托盤。盤內(nèi)精致地堆疊著幾樣小巧玲瓏、絕非北地能有的細(xì)點:一碟是做成五瓣梅花狀、半透明的澄粉玲瓏卷,粉白晶瑩得幾乎能看見里面裹著的玫瑰豆沙餡兒;一碟是碼放整齊、表面烤出溫潤焦糖色的椰絲糯米酥;正中則是一只白瓷小盅,蓋子半掀,露出里面燉得濃稠鮮亮、點綴著幾顆鮮紅枸杞的燕窩羹——那是江南富貴人家滋補養(yǎng)身的常備之物。旁邊甚至配了一小壺,壺身繪著纏枝蓮,顯是裝著溫?zé)彳浱鸬拿揍劇?/p>
熱氣與甜香在這粗糲冰冷的石廳里蒸騰彌漫,將血腥膻味沖淡許多,也氤氳出幾分暖融的錯覺。
“拿走。” 聲音干澀粗糲,每一個字都像砂紙摩擦枯木。
葉瑩沒有立刻動作,她看了我一眼,那雙總是低垂沉寂的眸子里翻涌起極其復(fù)雜的浪潮——擔(dān)憂、理解,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不贊同?但這絲情緒立刻被她強行壓制下去,轉(zhuǎn)為絕對的服從。
“是?!?她輕應(yīng)一聲,起身走向長案。
然而,葉瑩的手指尖剛剛觸碰到那只溫潤的青玉托盤邊緣——
叮鈴……叮嚀……
一陣極其細(xì)微、如同玉珠相互輕擊的清脆鈴聲毫無征兆地響起,由遠(yuǎn)及近,迅速變得清晰。
聲音來自帳門之外。風(fēng)雪的呼嘯之中,這清脆的鈴聲仿佛帶著某種奇特的穿透力,輕盈、靈動,甚至透著幾分歡快悅耳,完全不同于琉璃盒內(nèi)那噬魂玉鈴令人骨髓生寒的振動。
葉瑩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如同被無形的冰線凍結(jié)。她倏然回頭望向緊閉的厚重氈門方向,眼中流露出極其強烈的戒備與驚疑。
叮鈴……叮?!?/p>
鈴聲伴著輕盈卻穩(wěn)定的腳步聲,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帳前。外面看守的士兵并未阻攔,也未傳來詢問口令的聲音。
隨即,厚厚的氈門簾被一只骨節(jié)修長、干凈得如同新剝白蔥的手指從外面優(yōu)雅地掀開。寒風(fēng)裹挾著幾片凌厲的雪花倒灌而入,吹得火把光影瘋狂搖晃。
一道曼妙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攜著風(fēng)雪中清冽的寒意。
玄色重錦斗篷厚重華貴,金線暗繡著繁復(fù)的鳳穿牡丹,針腳細(xì)密得在火光下隱隱流淌華光。兜帽邊緣鑲著罕見的一圈純黑紫貂毛,襯得兜帽下露出的小半張臉瑩白如玉。她抬手解下兜帽的銀扣,兜帽滑落,露出整張面容。
一張堪稱絕色的臉。
眉如遠(yuǎn)山青黛,修長入鬢。雙眸澄澈清亮,如同雪山融水匯成的湖泊,流轉(zhuǎn)間天然帶著幾分盈盈水汽,顧盼生輝。鼻梁秀挺,唇瓣飽滿,仿佛初綻的桃花瓣,涂著極其接近本色的、剔透的胭脂。發(fā)髻如云堆疊,一絲不亂,只松松斜插一支細(xì)如發(fā)絲、毫無紋飾的純金鏤空花鈿和一支水頭極好的白玉水滴長簪。耳垂上米粒大的瑩白珍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更添一分純凈無辜。
美得不帶絲毫煙火氣,卻又有一種內(nèi)斂的、無法忽視的尊榮貴氣。在這粗獷肅殺的石廳中,宛如一朵精心培育出的、乍然闖入冰雪荒原的極品玉芙蓉。
她身后,靜靜侍立著兩名低眉順眼、穿著體面比甲棉裙的侍女,容貌亦是上乘,氣度端凝。
那女子目光只在那只青玉托盤上飛快掠過,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惋惜。隨即,她步履輕柔地向石榻走來。行走間斗篷衣襟微晃,露出里面月白色杭綢內(nèi)里,細(xì)膩如水的料子。那雙清澈的眼眸迅速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榻上虛弱的我。
“……姊姊?”聲音溫軟如玉罄輕叩,帶著恰到好處的忐忑、關(guān)切與一絲不諳世事的惶惑,“父親遣我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