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像石籽一樣砸在黃土坡上,匯成渾濁的泥流。有虞氏部落低矮的半地穴式房屋在狂風中瑟縮,陶罐在門邊發(fā)出不安的碰撞聲。部落中央最大的那間土屋里,火光搖曳,映照著獸皮褥子上老祭司枯槁的面容。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死亡的陰影已爬上他凹陷的眼窩。
十五歲的?,幑蜃谂裕媒竦穆椴夹⌒牟潦美先俗旖菨B出的血絲。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部落里最智慧、最接近神靈的長者,似乎也要離他們而去了。
“瑤…瑤兒…”老祭司干裂的嘴唇翕動,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攥住?,幍氖滞螅α看蟮皿@人,仿佛回光返照。他那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瞳孔深處跳躍著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叭ァズ笊健`泉…取水…只有你…只有你能找到那地方…快!”
后山靈泉!部落代代口耳相傳的禁忌之地,傳說只在這樣的暴雨之夜才會顯現(xiàn)蹤跡。泉水能生死人肉白骨,也能瞬間奪人性命,是神靈的恩賜,也是考驗。桑瑤的心猛地一跳,恐懼與責任交織。她看著老人眼中那近乎哀求的光芒,重重地點了頭。
抹去臉上的淚水和雨水,?,幾テ鸾锹湟患婆f的蓑衣裹在身上,又拿起一個粗糙的陶罐,毫不猶豫地沖進了潑天雨幕。狂風幾乎將她掀倒,冰冷的雨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麻衣,寒意刺骨。閃電撕裂厚重的夜幕,瞬間照亮前方泥濘陡峭、怪石嶙峋的山路,隨即是震耳欲聾的驚雷,仿佛天神的怒吼在頭頂炸開。
她瘦小的身影在狂暴的自然面前渺小如螻蟻。泥漿沒過腳踝,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尖銳的石子劃破了她的腳底,鮮血混入泥水。她不知道方向,只憑著老祭司模糊的描述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在閃電的剎那光亮中辨認路徑。荊棘撕扯著她的蓑衣和皮膚,留下道道血痕,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傷口,帶來鉆心的疼。恐懼讓她渾身發(fā)抖,但老祭司那枯瘦的手和眼中的光,支撐著她一步步向上攀爬。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體力即將耗盡,意識開始模糊時,一道格外明亮的閃電劈在不遠處一株虬曲的古松上,樹干瞬間焦黑斷裂。震耳欲聾的雷聲緊隨其后,幾乎要將她的耳膜震破。就在這驚心動魄的瞬間,她看到了——前方一處凹陷的巖壁下,一汪幽藍的光芒在雨水中靜靜閃爍,如同夜空中墜落的一塊星辰碎片。
那就是靈泉!
桑瑤連滾帶爬地撲到泉邊。泉水清澈見底,那奇異的藍光仿佛是從泉眼深處透出來的,將周圍一小片區(qū)域映照得如同夢幻。傳說中的景象就在眼前,她反而遲疑了。老祭司的叮囑在耳邊回響:“…能治百病,也能奪人性命…” 這究竟是救命的甘霖,還是催命的毒藥?
又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響,巨大的聲浪和隨之而來的劇烈震動讓桑瑤渾身一顫,手中的陶罐脫手滑落,“噗通”一聲掉進泉水里,濺起高高的水花。冰冷苦澀的泉水瞬間打濕了她的臉頰,更有幾滴濺入了她因驚懼而微張的嘴唇。
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感在口腔中彌漫開來,緊接著是火燒般的灼痛!?,庴@恐地想要后退,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的肌肉仿佛被凍結,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泛著藍光的泉水仿佛有了生命,化作無數(shù)冰冷的細蛇,纏繞上她的四肢,順著毛孔瘋狂地鉆入她的皮膚、血肉、骨骼!深入骨髓的劇痛和奇異的麻癢感同時爆發(fā),世界在她眼前瘋狂地旋轉、扭曲、拉伸,光怪陸離的色彩混雜著刺耳的嗡鳴充斥了所有感官。她最后看到的,是那汪幽藍的泉水如同活物般向她涌來,隨即是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
三天后,桑瑤在部落祭壇中央醒來。清晨微冷的空氣鉆入鼻腔,她睜開眼,看到的是族人驚駭、敬畏又混雜著恐懼的目光。祭壇四周插滿了燃燒的火把,空氣中彌漫著松脂和草藥的味道。
“她醒了!神女醒了!”有人尖叫道。
桑瑤掙扎著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柔軟的獸皮,而最讓她震驚的是自己的身體——原本瘦弱纖細的手臂變得圓潤修長,麻衣下原本平坦的胸脯變得飽滿,雙腿也變得結實有力。她抬起手撫摸自己的臉頰,觸感光滑緊致,不再是少女的青澀輪廓。她看向自己沾滿泥土的雙腳,昨天的傷口早已消失無蹤,連疤痕都沒有留下。
“瑤兒…是瑤兒嗎?”一個顫抖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幯曂ィ灰娙烨斑€奄奄一息的老祭司,此刻竟拄著木杖站在人群前方,雖然依舊蒼老,但臉色紅潤,眼神明亮,仿佛年輕了十歲!他激動地看著?,?,尤其是她周身那尚未完全消散的、若有若無的淡淡藍光。
“大祭司…您好了?”桑瑤的聲音也變了,不再是少女的清脆,而是帶著一絲溫潤的低沉。
“是靈泉!是神跡!”老祭司激動得胡須都在抖動,他推開攙扶的人,走到祭壇邊,用盡全身力氣高聲道:“天神垂憐!靈泉顯圣!?,幊刑於鳎蒙窬?,已非凡俗!她將成為我族與神靈溝通的橋梁,是護佑我族的神女!”
神女!這個稱呼如同巨石投入平靜的水潭,在部落中掀起巨大的波瀾。敬畏的目光更多了,但?,幰裁翡J地捕捉到了一些隱藏的疑慮和恐懼。她帶回了靈泉之水,救活了老祭司,自己卻在三天內從一個瘦弱少女變成了體態(tài)婀娜、肌膚如玉的年輕女子,這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疇。
這一年,中原大地上洪水滔天,各部落推舉一位名叫禹的治水英雄統(tǒng)領治水大業(yè)。有虞氏部落位于黃河一條支流的上游,同樣飽受水患之苦。洪水沖毀了田地,卷走了牲畜,族人們被迫一次次向高地遷徙。
獲得奇異力量后的桑瑤,很快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變化。她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能聽到遠處河水異常的轟鳴,能嗅到空氣中濕度微妙的變化。在一次族人毫無察覺的午后,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心悸,不顧眾人勸阻,堅持讓部落向更高處轉移。就在他們離開后不久,一股兇猛的洪峰席卷而來,瞬間淹沒了他們之前的營地。族人們驚魂未定,看向?,幍哪抗獬錆M了感激和后怕。
她還發(fā)現(xiàn)自己能輕易辨別哪些野草果實可以充饑,哪些植物具有療傷的奇效。一次狩獵中,族中最勇猛的戰(zhàn)士禹川被野豬獠牙劃開了小腿,深可見骨。?,幉蓙韼追N不起眼的草葉,搗碎敷上。僅僅兩天,那猙獰的傷口就結痂愈合,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更讓禹川震驚的是,一次他不小心看到?,幵谙吳逑磿r,手腕上一道被石刀劃傷的新鮮口子,在他眼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消失,皮膚光潔如初,仿佛從未受過傷!
“瑤姐姐,你真的不會老嗎?”部落里的孩子們圍著她,好奇地伸出小手觸摸她光滑的手腕,那里昨天還有一道淺淺的傷痕。
?,幟銖娦α诵?,揉了揉一個孩子的頭發(fā),目光卻不自覺地越過人群,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禹川,部落里最優(yōu)秀的獵手,高大、沉默、目光如鷹隼般銳利。自從她“蛻變”后,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像以前那樣會笑著和她說話,只會在夜晚,悄悄將最新鮮、最肥美的獵物放在她簡陋的屋前。那無聲的關懷,是她在這片敬畏目光的海洋中唯一的暖意。
洪水肆虐數(shù)年后,終于開始退卻。渾濁的河水漸漸歸于河道,露出了被淤泥覆蓋的土地。這一年春天,一個消息傳遍了黃河沿岸的部落:治水的英雄禹,將巡視各條水道的治理情況,并考察山川地理,為建立更強大的部落聯(lián)盟做準備。
當禹的隊伍來到有虞氏部落時,?,幍谝淮我姷搅诉@位傳說中的領袖。他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但筋骨強健,皮膚黝黑粗糙,飽經風霜的臉上刻著巖石般的堅毅線條。他的眼神銳利如刀,掃視著部落和族人。當他看到站在老祭司身邊的?,帟r,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掠過一絲探究的光芒。
“這位是…?”禹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嚴。
酋長連忙躬身,語氣帶著敬畏:“回稟禹伯,這位是我們部落的神女,?,?。她能預知洪水,治愈疾病,是天神賜予我們的恩典?!?/p>
禹的目光在?,幧砩贤A袅似?,似乎要看穿她的靈魂。桑瑤平靜地回視,她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磅礴而務實的力量,與老祭司那種溝通神靈的神秘感截然不同。臨行前,禹私下對桑瑤說:“天地浩渺,確有常人難解之玄機。姑娘既得此機緣,當善用之,福澤蒼生?!?他的話語簡潔,卻重若千鈞,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和告誡。
?,帥]想到,這是她漫長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這位注定名垂青史的英雄。次年,帝舜將首領之位禪讓給禹。八年后,禹在涂山大會諸侯,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世襲制王朝——夏。而有虞氏部落,也在?,幍囊龑?,開始向洪水退去后形成的更肥沃的平原遷徙,逐漸從游獵轉向了刀耕火種的農耕生活。
歲月如同部落旁那條不知疲倦的小河,靜靜流淌。十年光陰,在?,幧砩戏路鹬皇菑椫敢粨]間。同齡的少女們早已盤起了婦人的發(fā)髻,懷中抱著咿呀學語的孩子,眼角眉梢染上了歲月的痕跡。而桑瑤,卻依然保持著那日從祭壇醒來時的模樣,肌膚光潔緊致,身姿挺拔婀娜,如同剛剛綻放的花朵,時間在她身上停滯了。
閑言碎語如同夏日的蚊蚋,開始在部落里滋生、蔓延。起初是小心翼翼的猜測,后來是毫不掩飾的議論?!把薄八`取了部落的壽命…”“看她那樣子,定是山精鬼魅所化…” 曾經敬畏的目光,漸漸被猜忌、恐懼甚至敵意所取代。族人們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她,孩子們也被大人告誡不許靠近她。
只有禹川,那個沉默的獵手,依舊如磐石般站在她身邊。他用自己的威望替她擋掉許多惡意的詰問,依舊在夜晚將最好的獵物放在她門前。他的眼神,從最初的震驚、困惑,漸漸沉淀為一種深沉而堅定的守護。
在一個滿月高懸的夜晚,清輝灑滿靜謐的部落。禹川敲開了?,幍拈T。他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少年,下頜已有了堅硬的線條,眼神也更加沉穩(wěn)。他走進屋,沒有點燈,月光透過門縫,照亮了他眼中翻涌的情緒。
“瑤兒,”他低沉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卻又無比堅定,“我們離開這里吧。”
?,幍男拿偷匾痪荆瑴I水瞬間盈滿眼眶。她何嘗不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猜忌和孤獨?但她看著禹川,看著他眉宇間開始顯露的、屬于成熟男子的風霜痕跡,巨大的悲傷淹沒了她。“離開?去哪里?禹川,我會看著你…看著你一天天老去,看著你頭發(fā)變白,腰背佝僂,最后…看著你離開這個世界。而我…” 她哽咽著,無法再說下去。永生的詛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橫亙在她面前。
“那又如何?”禹川上前一步,用力握住她冰涼的手,他的手掌寬厚溫暖,帶著常年握弓磨出的繭子,傳遞著令人心安的堅定力量?!爸辽龠@一生,我們能相伴走過。能與你同行一段路,看你看過的風景,對我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賜。我不怕老,不怕死,只怕你一個人在這世間…孤獨飄零?!?/p>
他的話語像滾燙的熔巖,瞬間融化了?,幮闹斜涞谋趬?。滾燙的淚水終于落下。是啊,漫長的生命固然可怕,但眼前這個愿意用有限生命陪伴她的人,才是她唯一的救贖。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重重地點頭:“好,我們走?!?/p>
沒有驚動任何人,兩人趁著月色,背上簡單的行囊,帶著桑瑤小心保存的一些草藥種子和禹川的弓箭,悄然離開了這個養(yǎng)育他們、又最終容不下她的部落。他們一路向西,朝著傳說中更廣闊的土地行進。
旅途艱辛漫長。一次翻越險峻的山嶺時,禹川不慎被滾落的石塊砸傷了小腿,骨頭雖未斷,但皮開肉綻,深可見骨,行動困難。?,幮募比绶?,看著禹川因疼痛而蒼白的臉,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掙扎。她背過身,用鋒利的石片劃破了自己的手腕,鮮血頓時涌出。她忍著痛,將流血的傷口湊近禹川腿上的傷處。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她的血液仿佛帶著微弱的藍光,滲入禹川的傷口。禹川只覺一股清涼之意覆蓋了灼痛,緊接著是難以言喻的酥麻感。第二天清晨,那猙獰的傷口竟已結了一層薄薄的血痂!禹川震驚地看著?,帲,幹皇悄米约旱氖滞?,避開了他探究的目光。
一個月后,他們沿著汾水河谷,來到了一個名為商的部落聚居地。這里的人們以善于貿易和制作精美的青銅器聞名。商族人熱情好客,見他們風塵仆仆,又是技藝不凡的獵手(禹川)和懂得醫(yī)術的女子(?,帲?,便熱情地接納了他們。桑瑤用她的草藥知識為部落的人治病,禹川則用他精湛的狩獵技巧為部落提供肉食。在這里,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儀式,結為夫妻。?,帗崦泶ㄋ徒o她的一枚穿繩的獸牙,上面有一道天然的裂紋,作為定情信物。新的生活,似乎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為他們敞開了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