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卷著夜露的濕意，從谷口呼嘯而過，吹得沈驚瓷鬢邊的碎發(fā)凌亂地拂過臉頰。她看著崔佑安一步步逼近，月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切割出冷硬的光影，那雙往日里總含著三分溫煦、七分疏離的桃花眼，此刻竟像淬了冰的寒潭，沉沉地鎖住她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山洞深處飄來的氣息愈發(fā)清晰——不是尋常藥草的苦澀，而是硫磺混著某種焦糊味，再夾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類似硝石的清冽氣息。這味道與崔佑安平日里慣用的、壓制“寒毒”的溫補藥香截然不同，像一根細針，輕輕挑破了沈驚瓷心中維持許久的平靜假象。

“我……我看公子深夜外出，擔心您寒毒發(fā)作……”她的聲音不自覺地發(fā)顫，指尖將月白色的衣角攥出深深的褶皺。這話一出，連自己都覺得荒謬。就在半盞茶前，她親眼看見崔佑安從對面山崖飛躍而下，身法輕盈如貍貓，落地時甚至未驚起一片落葉，那等內力修為，莫說“寒毒纏身”，便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也未必能及。

崔佑安沒有接話，只是繼續(xù)向前。他身上的玄色錦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腰間玉帶勾著的一枚墨玉佩隨步伐輕晃，那曾是她親手為他挑選的配飾，只因其色澤溫潤，像極了他平日里待人接物時那層淺淺的暖意?？纱丝?，那暖意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迫人的壓迫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后背猛地撞上冰冷粗糙的山壁，沈驚瓷才驚覺自己已退無可退。巖縫里滲出的濕氣透過衣料浸進肌膚，寒意順著脊椎直往上竄，比這山間的夜露更讓她瑟縮。她下意識地垂下眼，長睫如蝶翼般顫抖，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像實質般落在自己臉上，審視、探究，帶著一種她從未讀懂過的復雜情緒。

“擔心我？”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沈姑娘倒是有心了?！彼D了頓，向前微傾身體，溫熱的呼吸幾乎拂過她的額角，卻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還是說，你真正想知道的，是玉衡君深夜到此，究竟在這山洞里做什么？”

“玉衡君”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劈得沈驚瓷渾身一震。這是崔佑安在朝堂之外，某些隱秘場合才會被提及的身份，意味著他不僅僅是那個體弱多病、閑居朝野的崔公子，更牽扯著許多她不敢深究的朝堂秘辛。而他此刻坦然提及，是不再掩飾，還是……有意試探？

積壓在心底數(shù)月的疑竇如潮水般翻涌。從初遇時他“偶感寒毒”的蒼白，到數(shù)次遇險時他看似“恰巧”被護衛(wèi)所救，再到那日山林遇襲——數(shù)十名黑衣殺手目標明確，招招狠戾，絕非尋常山匪，而崔佑安在混亂中看似“力竭”倒下，可她分明瞥見他袖中寒光一閃，那名即將刺向她后心的殺手便無聲倒地，喉間只溢出一點血沫。當時她只當是錯覺，如今想來，那根本是他深藏不露的身手！

“公子的‘寒毒’，”沈驚瓷猛地抬頭，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太過復雜，讓她看不清真假，“根本是假的，對不對？”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那日山林遇襲，那些人……是沖著您來的，對嗎？您一直都在騙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崔佑安的眼神驟然一冷，那是一種被戳破秘密后的危險氣息，像蟄伏的猛獸終于露出了利爪。但那冷意只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晦暗取代。他沒有立刻否認，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目光掃過她因激動而泛紅的眼眶，以及微微顫抖的唇瓣。

“騙你？”他低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一絲自嘲，又有一絲她讀不懂的痛楚，“沈驚瓷，你可知曉，有些謊言，是為了護人周全？”他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她的臉頰，卻在半空中頓住，最終只是輕輕拂開她頰邊被風吹亂的發(fā)絲，動作帶著一種久違的、讓她心悸的溫柔。

“你跟在我身邊，看到的、聽到的，未必是全部?！彼穆曇舴跑浟诵?，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這山洞里的事，與你無關，也不該是你該涉足的渾水。聽我的話，回去?！?/p>

他的靠近讓她聞到他身上混合著冷冽山風與淡淡松煙的氣息，那是不同于平日藥香的、屬于他真實自我的味道。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一半是被真相刺痛的惶恐，一半是被他此刻復雜神情牽引的、無法抑制的悸動。她知道自己該怕，該質問，該遠離這個滿身秘密的男人，可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里面除了冰冷的審視，似乎還藏著一絲……掙扎？

“如果我說，我想知道呢？”沈驚瓷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自己都驚訝的固執(zhí)，“公子一直將我護在羽翼之下，以‘寒毒’為由讓我安心，可你可知，看著你一次次涉險卻無能為力，看著你明明身手不凡卻要裝作體弱，我……”她頓了頓，喉間有些發(fā)緊，“我更怕的是被蒙在鼓里，是連你究竟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崔佑安的瞳孔微微收縮。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執(zhí)拗，像一株在風雨中倔強生長的韌草，明明柔弱，卻偏偏要探入他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他曾以為將她隔絕在外是最好的保護，卻忘了她早已不是那個初入侯府、懵懂無知的孤女。她的聰慧、她的敏銳，早已讓她窺見了冰山一角。

山風再次呼嘯而過，卷起洞內飄出的硫磺味，濃郁得讓人蹙眉。崔佑安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不由分說地將沈驚瓷拉到自己身后，擋在她與洞口之間。他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保護欲，讓她心頭一暖，卻又更添疑云。

“里面的東西，不是你能看的。”他的聲音恢復了幾分冷硬，卻又在低頭看她時，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驚瓷，聽話。有些真相太過沉重，我不想你背負?！?/p>

他第一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她，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沈驚瓷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寬闊的肩膀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仿佛承擔著千鈞重擔。疑云依舊重重地壓在心頭，可當他溫熱的手掌緊緊握著她的手腕，當他身上傳來的溫度透過衣料滲入肌膚，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卻在此刻悄然滋生，讓她分不清是憤怒、是好奇，還是……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情難自禁。

山洞深處，隱約傳來柴火噼啪燃燒的聲響，伴隨著硫磺與硝石混合的、越來越濃烈的氣息，像一個巨大的謎團，等待著被揭開。而她與他之間，隔著的又何止是這一洞的秘密，還有那些未說出口的情愫，以及前路未卜的危機。

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