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未消的侯府深處,暖閣內(nèi)的地龍燒得正旺,將沈驚瓷身上的素裙烘得發(fā)燙。她卻覺得冷,那是一種從骨髓里滲出的寒意,比窗外的冰雪更甚。紫檀木梳妝臺上擺著一套羊脂玉首飾,正是她母親當(dāng)年的陪嫁——崔佑安不知從何處尋來,此刻正被用作囚籠上最華麗的裝飾。
三日前她逃離侯府,卻在城門口被一隊黑衣衛(wèi)攔下。為首的衛(wèi)隊長掀開轎簾時,手中正攥著她在江南結(jié)識的藥童的半只香囊——那是崔佑安在警告她:若想讓在乎的人活命,就必須回去。
“姑娘,該用晚膳了?!笔膛酥喔C粥進來,聲音恭順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沈驚瓷沒有回頭,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被積雪壓彎的梅樹——她曾在這樹下為崔佑安包扎過“寒毒發(fā)作”時不慎劃傷的手,那時他的指尖還帶著偽裝的冰涼。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崔佑安帶著一身寒氣走進來,玄色錦袍上落著未及拂去的雪花。他揮手屏退侍女,走到她身后,鏡中映出他依舊俊朗的面容,只是那雙桃花眼里沒了往日的溫煦,只剩下冰冷的審視。
“在想什么?”他伸手,想為她攏好滑落的披帛,卻被沈驚瓷猛地避開。她站起身,退到窗邊,與他保持著最遠的距離。
“崔佑安,”她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你到底想怎樣?”
崔佑安走到桌前,拿起那碗燕窩粥,用銀匙輕輕攪動著:“想怎樣?我只想你留在我身邊?!彼а劭此?,目光落在她因抗拒而緊繃的肩線上,“驚瓷,別再做無謂的掙扎。你逃不掉的?!?/p>
“留在你身邊?”沈驚瓷慘然一笑,“像這樣被你囚禁在金絲籠里,看著你用我家人的血換來的權(quán)位,扮演你的賢良淑德?”
“囚禁?”崔佑安放下銀匙,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我為你尋回你母親的首飾,為你重建百草谷風(fēng)格的庭院,甚至將你江南的藥童接來京城好生‘照料’——這叫囚禁?”他上前一步,強大的壓迫感讓空氣都仿佛凝固,“沈驚瓷,你該明白,這世上只有我能給你安穩(wěn),也只有我……有資格擁有你?!?/p>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偏執(zhí)。沈驚瓷看著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無比陌生。那個曾在她面前扮演病弱、偶爾流露出脆弱的崔佑安,早已被權(quán)力和占有欲徹底吞噬。
“資格?”她握緊拳頭,指甲嵌進掌心,“就憑你是滅我滿門的兇手?憑你把我當(dāng)成戰(zhàn)利品一樣囚禁?”
崔佑安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像臘月里的寒冰。他伸出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蹙眉?!拔也幌朐俑銧庌q過去的事。”他的聲音低沉而危險,“我只問你,想不想讓你那藥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想不想讓你在江南的‘瓷娘’身份不被揭穿,不被那些追殺我的人當(dāng)成靶子?”
又是這樣。用她在乎的人來威脅她,用她的軟肋來控制她。沈驚瓷感到一陣無力的憤怒,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殘酷的話。
“你卑鄙?!彼а赖馈?/p>
“卑鄙?”崔佑安松開手,卻順勢將她攬入懷中,不顧她的掙扎,用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為了你,我甘之如飴。”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柔,卻讓她渾身發(fā)冷,“驚瓷,別再抗拒了。你看這暖閣,你看這侯府,哪一樣不是為你精心布置?你想要的安穩(wěn),我能給你;你想要的復(fù)仇……”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脊背,語氣帶著一絲蠱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總有一天,我會把傷害過你的人,都送到你面前?!?/p>
沈驚瓷猛地推開他,眼中滿是屈辱與憎恨:“我不需要!崔佑安,我的仇,我自己會報!但不是以這種方式,不是像個傀儡一樣被你操控!”
“你的仇?”崔佑安低笑,眼中閃過一絲嘲諷,“就憑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女?沒有我,你連丞相府的大門都進不去,還談什么復(fù)仇?”他上前一步,逼視著她的眼睛,“沈驚瓷,認清現(xiàn)實吧。你離不開我,就像我……也離不開你。”
最后一句話,他說得極輕,卻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執(zhí)念。沈驚瓷看著他眼中翻涌的復(fù)雜情緒,分不清是真是假。但她知道,無論真假,她都無法再相信他。
從那天起,侯府成了真正的牢籠。崔佑安為她請了最好的繡娘,送來最華貴的衣料,甚至在庭院里復(fù)刻了百草谷的藥圃,可這一切都帶著冰冷的控制欲。他對外依舊扮演著對沈驚瓷“情深義重”的癡情公子,甚至在她“生病”時(實則是他限制她外出的借口)親自侍奉湯藥,賺足了京城貴女們的羨慕。
但在無人的角落,他的控制欲卻暴露無遺。她的一舉一動都有侍女“伺候”,實則是監(jiān)視;她想看的醫(yī)書,必須經(jīng)過他的篩選;甚至連她想在庭院里散步,都必須有他的親信陪同。有一次,她試圖與來訪的舊友多說幾句話,當(dāng)晚就發(fā)現(xiàn)那位舊友被“請”到了別處“暫住”。
崔佑安的書房成了她絕對禁止踏入的地方。她偶爾能聽到里面?zhèn)鱽砻苷劦牡驼Z,夾雜著“兵變”“清君側(cè)”等字眼,讓她心驚肉跳。她知道,他的權(quán)謀棋局從未停止,而她,是這盤棋里最特殊的一枚棋子——既是他的軟肋,也是他向世人展示“仁慈”的工具。
某個深夜,沈驚瓷被一陣爭吵聲驚醒。她悄悄走到窗邊,看到崔佑安正與一位幕僚站在庭院里,雪花落在他們身上。
“大人,沈姑娘始終不肯配合,留著她恐生變數(shù)?!蹦涣诺吐暤?。
崔佑安沉默片刻,聲音冷得像冰:“她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誰敢動她,先過我這關(guān)。”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道,讓幕僚噤若寒蟬。
沈驚瓷躲在窗后,聽著他的話,心中五味雜陳。他的偏執(zhí)與占有欲,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她牢牢困住。她恨他的冷酷無情,恨他的滅門之仇,可偶爾,當(dāng)他用那種近乎瘋狂的語氣宣告對她的所有權(quán)時,她心底某個角落,竟會泛起一絲連自己都厭惡的、復(fù)雜的漣漪。
她知道,那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萌芽,是在絕望的囚禁中,人本能的求生反應(yīng)。但她拼命壓制著這種想法,提醒自己眼前的男人是殺父仇人,是囚禁她的惡魔。
日子在壓抑與掙扎中一天天過去。暖閣里的地龍依舊燒得很旺,窗外的梅樹也已抽出新芽,可沈驚瓷的心,卻始終被冰封在那個血色的冬天。
崔佑安每天都會來看她,有時沉默地坐上一會兒,有時會強行握住她的手,告訴她外面的趣聞,仿佛他們還是從前那對“相敬如賓”的主仆。每當(dāng)這時,沈驚瓷都會閉上眼,在心中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直到有一天,崔佑安帶來一個消息——他即將被冊封為親王,賜封地,掌兵權(quán)。他說這話時,眼中閃爍著志得意滿的光芒,仿佛即將登上權(quán)力的頂峰。
“驚瓷,”他握住她的手,掌心依舊灼熱,“等我穩(wěn)定了局勢,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你為妃。到那時,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沈驚瓷看著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叭⑽覟殄??”她輕聲道,“用我家人的血鋪就的王座,你坐得安穩(wěn)嗎?崔佑安,你別忘了,我是沈驚瓷,是百草谷沈家唯一的幸存者,是你永遠的仇人?!?/p>
崔佑安的笑容僵在臉上,眼中的光芒一點點冷卻,最終只剩下冰冷的偏執(zhí)?!俺鹑??”他低聲重復(fù),然后猛地將她拉入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碎,“就算是仇人,你也只能是我的仇人。沈驚瓷,你這輩子,都別想逃出我的掌心?!?/p>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瘋狂。沈驚瓷閉上眼,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知道,這場囚禁,遠比她想象的更漫長,更痛苦。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照不進這座華麗而冰冷的牢籠,也照不進她早已被仇恨和絕望冰封的心。
強制的囚禁,不僅是身體的束縛,更是靈魂的摧殘。沈驚瓷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只知道,只要一息尚存,她就不會放棄逃離的念頭,不會忘記血海深仇。
而崔佑安,在權(quán)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也在對她的偏執(zhí)占有中,越陷越深。他們像兩條相互纏繞的毒蛇,在愛恨情仇的泥沼中,越掙扎,越沉淪。
這座華麗的牢籠,既是沈驚瓷的囚籠,又何嘗不是崔佑安的囚籠?只是他早已迷失其中,再也找不到回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