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褪色的冰棍紙
八月的蟬鳴把空氣煮得滾燙。蘇瑤蹲在石階上洗花瓶,陽光透過香樟樹葉的縫隙,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駁的光點。突然,一片陰影覆上來,林宇的聲音帶著笑意砸在頭頂:"喂,要不要去個涼快地方?"
他手里晃著兩根綠豆冰棍,包裝紙已經(jīng)被體溫焐得發(fā)軟。蘇瑤接過冰棍時,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按快門按出來的。"去哪?"她舔了口融化的冰棍,涼意順著喉嚨往下滑。
"跟我來。"林宇拽起她的手腕就跑。帆布鞋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穿過開滿合歡花的巷子,拐進(jìn)一片荒草叢生的河灘。前方有座廢棄的石拱橋,橋洞像只沉默的眼睛,倒映著渾濁的河水。
"這是我發(fā)現(xiàn)的秘密基地。"林宇掀開垂落的藤蔓,橋洞里立刻透出一股潮濕的涼風(fēng)。洞壁上長著青苔,角落里堆著幾個缺了口的瓦罐,還有半塊被河水磨圓的石碑。
蘇瑤把冰棍紙小心翼翼地展開,鋪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你怎么找到這兒的?"
"拍風(fēng)景時瞎逛到的。"林宇盤腿坐下,從帆布包里掏出相機(jī),"看鏡頭。"
蘇瑤慌忙低頭,冰棍上的綠豆粒粘在嘴角。"別拍了,像個傻子。"
"傻子才好看。"林宇按下快門,"咔嚓"聲在橋洞里回蕩。他湊過來給她看取景器:"你看,陽光從橋洞縫里照進(jìn)來,剛好落在你冰棍上,像鑲了金邊。"
蘇瑤的心跳又開始亂跳。她假裝看河水里的水草,卻偷偷瞄向林宇的側(cè)臉。他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濕,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她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別靠太近,林家人的眼睛,會勾魂。"
"你看什么?"林宇突然轉(zhuǎn)過頭,兩人的鼻尖差點撞到一起。蘇瑤猛地后退,后腦勺撞到了石壁。"嘶——"
"沒事吧?"林宇慌忙湊過來,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后腦勺,"有沒有撞疼?"
他的指尖很涼,帶著冰棍的甜味。蘇瑤的臉"騰"地紅了,像被太陽曬過頭的番茄。"沒、沒事。"她趕緊轉(zhuǎn)過頭,把剩下的半根冰棍塞進(jìn)嘴里,卻不小心咬到了木棍。
林宇突然笑出聲:"蘇瑤,你是不是怕我?"
"誰、誰怕你了!"蘇瑤梗著脖子反駁,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林宇沒再說話,只是把相機(jī)放在腿上,輕輕擦拭著鏡頭。橋洞里很安靜,只有河水流動的聲音和遠(yuǎn)處偶爾傳來的蟬鳴。蘇瑤偷偷瞥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在看自己剛才鋪在石頭上的冰棍紙。那是張褪了色的綠色包裝紙,邊角卷著毛邊。
"你好像很喜歡攢這些小東西。"林宇拿起冰棍紙,對著光看,"上次我看見你課本里夾著銀杏葉,還有......"他突然頓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
蘇瑤的心猛地一緊。她知道他想說什么——上次他看見她課本里夾著的,還有半張被撕碎的醫(yī)院檢查單。那是她偷偷去縣醫(yī)院做的心電圖,上面寫著"竇性心律不齊,建議進(jìn)一步檢查"。
"沒什么。"蘇瑤趕緊把冰棍紙搶過來,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兜里,"就是覺得好看。"
林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追問。他把相機(jī)鏡頭對準(zhǔn)洞口外的河面,低聲說:"我爸說,等我去了北京,就把這相機(jī)收起來。"
蘇瑤的心沉了一下。"為什么?"
"他說玩物喪志。"林宇的聲音很輕,像一片被風(fēng)吹散的羽毛,"其實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再拍......關(guān)于這里的東西。"
這里的東西,當(dāng)然也包括她。蘇瑤低下頭,用冰棍棍在地上畫圈。陽光從橋洞的縫隙里照進(jìn)來,在她腳邊投下一道細(xì)長的光束,像一條無法跨越的界限。
"那你還去嗎?"她輕聲問。
林宇沉默了很久,久到蘇瑤以為他不會回答。然后,他突然把相機(jī)舉過頭頂,讓鏡頭對著橋洞頂部的裂縫。"去啊,"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不然呢?"
蘇瑤沒再說話。她知道林宇的父親有多強(qiáng)勢,也知道桃源鎮(zhèn)的規(guī)矩有多沉重。就像這橋洞,看似能遮風(fēng)擋雨,其實四面漏風(fēng),隨時可能被外界的洪流淹沒。
二、被風(fēng)吹散的秘密
那天之后,林宇經(jīng)常帶蘇瑤去石橋洞。有時是帶一包瓜子,有時是拿一本破破爛爛的攝影雜志。蘇瑤會把母親花店賣剩下的邊角料扎成小束,插在瓦罐里,橋洞里漸漸有了生氣。
一個周末的下午,林宇帶來了一臺舊錄音機(jī)。"這是我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機(jī)器,"聽聽這個。"
磁帶轉(zhuǎn)動的聲音響起,先是一陣電流的雜音,然后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這里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xiàn)在為您播放音樂節(jié)目......"
蘇瑤驚訝地睜大眼睛。在桃源鎮(zhèn),收音機(jī)都是稀罕物,更別說這種能放磁帶的錄音機(jī)了。"你從哪弄的?"
"偷偷買的。"林宇把錄音機(jī)放在石頭上,"我爸不知道。"
音樂聲流淌出來,是一首老舊的情歌。蘇瑤聽不懂歌詞,只覺得旋律很憂傷。林宇跟著節(jié)奏輕輕哼唱,手指在膝蓋上敲打著節(jié)拍。陽光透過橋洞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
蘇瑤靠在石壁上,聽著音樂,看著林宇的側(cè)臉,突然覺得心里很平靜。在這里,沒有鎮(zhèn)長兒子和花店女兒的區(qū)別,沒有未來的憂慮和現(xiàn)實的束縛,只有兩個少年,一臺舊錄音機(jī),和流淌的河水。
"林宇,"她突然開口,"我跟你說個秘密吧。"
林宇轉(zhuǎn)過頭,眼里帶著好奇:"什么秘密?"
蘇瑤深吸一口氣,指尖緊張地?fù)钢谏系那嗵Α?我......我心臟不太好。"她的聲音很輕,像怕被河水聽見,"醫(yī)生說,是先天性的。"
林宇愣住了。他看著蘇瑤蒼白的臉,半天沒說出話來。橋洞里的音樂還在繼續(xù),唱著"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所以......"蘇瑤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剛才拽我跑那么快,我其實有點喘不過氣。"
林宇突然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呢,"他伸手揉了揉蘇瑤的頭發(fā),"竇性心律不齊而已,我也有啊,運動員都這樣。"
蘇瑤猛地抬起頭:"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林宇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你看我跑八百米都沒事,你肯定也沒事。"
他說得那么輕松,那么肯定,蘇瑤心里的石頭一下子落了地。她甚至覺得自己剛才的緊張很可笑。"那......醫(yī)生說的進(jìn)一步檢查......"
"醫(yī)生就喜歡嚇唬人。"林宇打斷她,"別聽他們的,你看你現(xiàn)在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哪像有病的樣子?"
他拿起相機(jī),對著蘇瑤比了個手勢:"來,笑一個,讓我拍張健康寶寶的照片。"
蘇瑤被他逗笑了,嘴角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咔嚓"聲響起,林宇看著取景器,滿意地點點頭:"這就對了,多笑笑,病就嚇跑了。"
蘇瑤看著他陽光燦爛的笑臉,心里充滿了感激。她想,林宇真好,總是能把壞事說成好事,總能讓她覺得安心。也許母親是錯的,也許他們真的可以像普通情侶一樣,一起等風(fēng)來,一起等花開。
那天下午,他們在橋洞里待了很久。林宇給她講北京的大學(xué),講他想拍的照片,講他夢想中的攝影展。蘇瑤安靜地聽著,偶爾插一兩句話,心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臨走時,林宇把那盤磁帶送給了她。"以后想我的時候就聽聽。"他說。
蘇瑤接過磁帶,冰涼的外殼上還帶著他的體溫。"你什么時候走?"
"下月初十。"林宇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爸已經(jīng)幫我訂好票了。"
蘇瑤的心又沉了一下。下月初十,只剩下不到半個月了。她想說點什么,比如"我會想你",或者"早點回來",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那你......到了北京要給我寫信。"
"一定寫。"林宇用力點點頭,"每天都寫。"
他們沿著河灘往回走,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蘇瑤手里緊緊攥著那盤磁帶,像攥著一個易碎的夢。她不知道,這個夢很快就會被現(xiàn)實打碎,而林宇剛才那句"我也有",其實是個善意的謊言。
三、沉入河底的鳶尾花
林宇走的前一天,蘇瑤偷偷去了趟縣城。她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了一個藍(lán)色的絲絨盒子,里面裝著一枚銀色的鳶尾花胸針。那是她在百貨商店的柜臺里看到的,第一眼就覺得很適合林宇。
回到家時,母親正在收拾東西。"瑤瑤,過來幫我個忙。"
蘇瑤把絲絨盒子藏在口袋里,走過去幫忙。"媽,你收拾這些干嘛?"
"把一些舊花材扔掉。"母親拿起一束枯萎的鳶尾花,"你看這束,都發(fā)霉了,還留著干嘛。"
蘇瑤的心猛地一緊。那是林宇第一次來花店時,她偷偷藏起來的鳶尾花。當(dāng)時花開得正盛,藍(lán)得像天空,現(xiàn)在卻變成了暗褐色,花瓣蜷縮著,像一團(tuán)揉皺的廢紙。
"別扔,媽。"蘇瑤伸手去搶,"我有用。"
母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這破花有什么用?占地方。"
"我就是......想留著。"蘇瑤把枯萎的鳶尾花緊緊抱在懷里,指尖觸到冰冷的花莖,心里一陣刺痛。
母親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她收拾出一個舊紙箱,把一些過期的花肥和破損的花盆扔進(jìn)去。蘇瑤看著母親忙碌的背影,突然想問她:"媽,你有沒有等過一個人?"
但她最終還是沒問。她知道母親的答案,也知道自己和母親一樣,注定要在等待中耗盡青春。
晚上,蘇瑤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拿出那個藍(lán)色的絲絨盒子,打開又合上,合上又打開。胸針上的鳶尾花在月光下閃著銀色的光,像一滴凝固的眼淚。
她想起白天在石橋洞,林宇說:"蘇瑤,等我在北京站穩(wěn)腳跟,就回來接你。"
她當(dāng)時點點頭,心里卻充滿了不安。她知道北京很大,大到可以輕易淹沒一個人的夢想,也知道林宇的父親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就像那束枯萎的鳶尾花,再美的承諾,也抵不過時間和現(xiàn)實的摧殘。
凌晨時分,蘇瑤悄悄爬起來,拿著那束枯萎的鳶尾花和絲絨盒子,來到了河灘。月亮掛在石橋的上方,把河水照得像一條銀色的帶子。
她走到橋洞下,把枯萎的鳶尾花放進(jìn)瓦罐里。然后,她拿出絲絨盒子,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把它放在了瓦罐旁邊的石頭上。
她想,也許林宇會回來找她,也許他會到這個秘密基地來,也許他會看到這個胸針,然后想起她。
但她又害怕,害怕林宇不會回來,害怕這個秘密基地會被洪水淹沒,害怕這枚胸針會像那束枯萎的鳶尾花一樣,被時光遺忘。
一陣風(fēng)吹過,橋洞下的藤蔓沙沙作響。蘇瑤打了個寒噤,把脖子上的圍巾裹得更緊了。她最后看了一眼瓦罐和絲絨盒子,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走出橋洞時,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月光下,瓦罐里的枯萎鳶尾花像一個沉默的幽靈,而絲絨盒子上的銀色鳶尾花,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仿佛下一秒就會化作一道流光,沉入河底。
蘇瑤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也許是為即將離開的林宇,也許是為自己渺茫的未來,也許是為這束沉入時光河底的鳶尾花。
她抬起手,抹掉臉上的眼淚,然后加快腳步,朝著家的方向走去。身后的石橋洞越來越遠(yuǎn),最終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那束枯萎的鳶尾花和一枚銀色的胸針,在月光下靜靜地等待,等待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
四、被風(fēng)吹走的信紙
林宇走的那天,桃源鎮(zhèn)下起了小雨。蘇瑤躲在巷口的墻后面,看著他背著大大的帆布包,跟著父親走向停在碼頭的輪船。
他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襯衫,頭發(fā)被雨水打濕,貼在額頭上。他時不時地回頭望,像是在尋找什么。蘇瑤的心跳得飛快,她想沖出去,把那個絲絨盒子塞給他,但腳像灌了鉛一樣,怎么也邁不開。
輪船的汽笛聲響起,驚飛了河面上的水鳥。林宇最后望了一眼小鎮(zhèn)的方向,然后轉(zhuǎn)過身,跟著父親上了船。
蘇瑤看著輪船慢慢駛離碼頭,越來越遠(yuǎn),最后消失在雨霧中。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視線。
回到家,她發(fā)現(xiàn)窗臺上放著一個信封。信封上是林宇熟悉的字跡,寫著她的名字。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張泛黃的信紙,上面寫著:
"蘇瑤: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在去北京的船上了。本來想當(dāng)面跟你說再見,但我怕我看到你就走不了了。
石橋下的秘密基地,我會永遠(yuǎn)記得。還有你送我的那盤磁帶,我會一直帶在身邊。
你說你的心臟不好,其實我騙了你。我沒有竇性心律不齊,我只是不想讓你擔(dān)心。但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不要熬夜,更不要偷偷難過。
北京很大,也很陌生,但我會努力的。等我攢夠了錢,買了自己的相機(jī),就回來接你。你一定要等我,像鳶尾花等風(fēng)一樣,等我回來。
林宇
于起航前"
蘇瑤讀完信,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原來他一直在騙她,只是為了讓她安心。她想起他每次帶她跑時,都會刻意放慢速度,想起他每次給她拍照時,都會讓她先休息一會兒,想起他每次說"我也有"時,眼里一閃而過的擔(dān)憂。
她把信紙緊緊貼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林宇的體溫。信紙的邊緣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字跡有些模糊,但每一個字都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的心上。
她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小雨,心里默默念著:"林宇,我會等你,我會像鳶尾花一樣,等你回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這封信并不是林宇的全部。在信紙的背面,還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是他后來加上去的,被雨水暈開,幾乎看不清:
"如果......如果等不到,也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這行字,蘇瑤當(dāng)時沒有看到,直到很多年以后,當(dāng)她再次拿出這封信時,才在泛黃的紙頁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被時光掩埋的秘密。而那時,林宇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了。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像是在為這場離別哭泣。蘇瑤把信紙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jìn)那個藍(lán)色的絲絨盒子里——那個她最終沒有送出去的盒子。然后,她把盒子藏在衣柜的最深處,用一件舊毛衣蓋好,仿佛這樣就能把這個秘密和這份等待,一起藏進(jìn)時光的最深處。
窗外的香樟樹在雨中輕輕搖曳,葉子上的水珠滾落,像一顆顆晶瑩的淚。蘇瑤靠在窗邊,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石橋下的秘密基地,浮現(xiàn)出林宇微笑的臉,浮現(xiàn)出那束沉入河底的鳶尾花。
她知道,從林宇離開的那一刻起,她的等待就已經(jīng)開始了。而這場等待,注定要跨越萬水千山,穿越時光的洪流,才能知道最終的結(jié)局。
只是那時的她還太年輕,不知道等待的滋味有多苦,也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jīng)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開始緩緩轉(zhuǎn)動,準(zhǔn)備給她一個措手不及的明天。
橋洞下的瓦罐里,枯萎的鳶尾花在雨中微微顫動,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關(guān)于等待和離別的故事。而那枚銀色的鳶尾花胸針,被藏在衣柜的最深處,在黑暗中靜靜等待,等待著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