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溝壑奔流,將三個(gè)月前春祭的血色沖刷成淡粉色的溪流,蜿蜒匯入御河,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刑部停尸房陰冷如冰窖,三具刺客的尸身躺在冰冷的石臺(tái)上,泛著死魚的青白。仵作手中的銀刀閃著寒光,正小心翼翼地挑開其中一具尸體的胃袋。腐敗的酸臭混合著石炭粉的刺鼻氣味,濃得化不開。
沈玄知披著墨色大氅,站在門口陰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濕冷的寒氣透過大氅縫隙鉆入骨髓,卻壓不住掌心那道被殘玉割破、正緩慢滲出烏黑毒氣的傷口傳來的鉆心灼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有鈍刀在剮蹭。
“回稟王爺,”仵作托著銀盤,聲音在空曠的停尸房里帶著回響,粘膩的紫色殘葉粘在盤底,“三人死前胃中皆有紫蘇湯殘留。此物性烈,與曼陀羅花汁相沖,若同食,會(huì)抵消毒性。”
紫蘇……
沈玄知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顧里最厭惡紫蘇,曾皺著鼻子說其味“濁如市井泔水”。他腦中猛地閃過春祭前日,顧里在太醫(yī)院煎藥時(shí),特意囑咐藥童的聲音:“給王爺?shù)陌采駵铮有┬迈r紫蘇葉,近來他睡不安穩(wěn),噩夢纏身。”那語氣平淡,眼神卻專注得近乎執(zhí)拗。
“查他們牙縫?!鄙蛐穆曇羲粏〉统粒缤暗[摩擦。
銀刀撬開發(fā)黑僵硬的牙齒,刮下些許黏膩的白色粉末。隨行的老御醫(yī)用銀針蘸取,針尖瞬間覆上一層灰敗銹色;又滴入特制藥水,粉末竟“滋滋”作響,騰起一股帶著甜腥的淡黃煙霧!
“是解藥!”老御醫(yī)失聲驚呼,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王爺!是‘碧落黃泉’的解藥!刺客事先服過解藥!”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沈玄知腦中炸開!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fā)黑。雨聲、仵作的呼吸聲、老御醫(yī)的驚呼,瞬間被拉遠(yuǎn)、模糊。他踉蹌著退后一步,腰間懸掛的羊脂玉佩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這枚新佩的玉,光潔無紋,再不是那枚刻著“山河同壽”、浸滿毒汁的青玉!
祭壇混亂的畫面在眼前瘋狂閃回:顧里撲來的身影,激射而出的金針打偏毒弩……第三支毒箭擦過自己脖頸時(shí),顧里那聲撕裂般的“王爺小心”!還有……那七枚射向撲向顧里的刺客、卻被他親手?jǐn)財(cái)嗟慕疳?!針尖落地時(shí),分明是指向刺客,而非他自己!
信任的基石,在遲來的真相面前,轟然崩塌,碎成齏粉,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反噬自身!悔恨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間絞緊心臟,比掌心的“蠶心蝕骨散”更痛徹骨髓!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從喉間擠出,沈玄知猛地扶住門框,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掌心傷口的黑氣驟然翻涌,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額角冷汗涔涔而下。
當(dāng)夜,攝政王府書房。
燭火通明,卻驅(qū)不散彌漫的寒意。沈玄知如同困獸,在鋪著昂貴絨毯的地上來回踱步,玄色大氅下擺在身后劃出焦躁的弧線。掌心那道翻涌著黑氣的傷口,每一次脈搏跳動(dòng)都帶來蝕骨的灼痛,提醒著他那場精心策劃的背叛和……自己親手鑄成的大錯(cuò)。
案頭,靜靜躺著那半截?cái)嗔训那嘤衽?。在搖曳的燭光下,裂口猙獰,邊緣沾染的泥污早已干涸成深褐色。沈玄知停下腳步,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它。他猛地抽出腰間的匕首——那柄曾斬?cái)嘟疳樀摹昂f”短匕!
寒光一閃!
匕首尖刃帶著千鈞力道,狠狠撬向玉佩斷裂的豁口!
“喀啦……嗤……”
令人牙酸的玉石碎裂聲響起。堅(jiān)硬的玉璧在鋒刃下崩開細(xì)小的碎屑。沈玄知雙目充血,不顧掌心劇痛,用匕首近乎粗暴地撬剝著。終于,一小塊玉芯被撬了下來,露出內(nèi)里——不是溫潤的玉髓,而是一種詭異陰森的、如同陳年苔蘚般的青灰色粉末!
燭火跳躍,那粉末在光線下泛著死寂的幽光。
“王…王爺!”一直守在角落、大氣不敢出的老御醫(yī),此刻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在地,“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此乃‘蠶心蝕骨散’!觸之即入膚,見血封經(jīng)??!”他看著沈玄知沾滿青灰粉末、正迅速變得烏黑的匕首刃口和掌心傷口,面如死灰。
沈玄知卻置若罔聞。他用刀尖小心翼翼挑起一點(diǎn)青灰色粉末,放在燭火上灼燒。粉末遇火,瞬間騰起一股甜膩到令人作嘔的粉紫色煙霧,散發(fā)出濃烈的腐草氣息!
“驗(yàn)!”他只吐出一個(gè)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老御醫(yī)連滾爬上前,抖如篩糠地取出藥瓶、銀針。銀針探入粉末,瞬間漆黑如墨;滴入特制解毒藥水,粉末劇烈翻騰,發(fā)出“滋滋”怪響,騰起更濃的粉紫煙霧;最后,他將粉末小心置于一張浸過藥水的桑皮紙上——粉末接觸之處,桑皮紙瞬間變得焦脆,邊緣卷曲炭化!
“確…確是‘蠶心蝕骨散’!”老御醫(yī)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額頭重重磕在絨毯上,“此…此毒陰損至極!需…需日日以毒汁浸玉,至少三年,方能蝕玉成灰,毒入玉髓!佩戴者經(jīng)年累月,毒氣由玉沁入肌膚,滲入經(jīng)脈,初時(shí)不覺,待毒發(fā)之時(shí),早已…早已藥石罔效,經(jīng)脈寸斷而亡?。 彼@恐絕望地看著沈玄知掌心那翻騰擴(kuò)散的烏黑,“王爺!您…您的手…毒氣已入經(jīng)脈了!”
三年…日日浸毒……
沈玄知手中的匕首“當(dāng)啷”一聲掉在案上。他踉蹌著跌坐在太師椅中,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三年前!正是他初掌權(quán)柄,以雷霆手段肅清朝堂,將趙寒山黨羽連根拔起,朝野震動(dòng)之時(shí)!也正是那時(shí),顧里以“王爺舊傷沉疴,需時(shí)時(shí)調(diào)理固本”為由,開始頻繁出入王府,幾乎日日請脈!每一次…每一次顧里微涼的指尖搭上他的腕脈,眼神專注而沉靜,指尖總會(huì)若有似無地、極其自然地拂過他腰間佩戴的這枚玉佩…原來那不是無意的觸碰!是探查!是確認(rèn)毒性的壓制!是孤注一擲的拖延!
他以為的關(guān)切守護(hù),竟是對方以身為盾,在毒潭邊緣為他爭取時(shí)間!而他…卻在春祭的雨幕中,用那柄象征著權(quán)力與猜忌的“寒鴉”劍,斬?cái)嗔藢Ψ缴靵淼木让郑?/p>
“噗——!”急怒、悔恨、自責(zé)…無數(shù)情緒化作腥甜狂涌而上!沈玄知猛地噴出一口黑血!血霧噴灑在案頭的斷玉和《毒經(jīng)》之上,將那詭異的青灰粉末和泛黃的紙頁染得一片狼藉。眼前陣陣發(fā)黑,耳邊嗡嗡作響,只有老御醫(yī)驚恐的呼喊和窗外的雨聲交織成一片模糊的噪音。
就在這時(shí)!
“砰!”書房門被猛地撞開!
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渾身浴血,如同從地獄爬出,踉蹌著撲倒在地,胸前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正汩汩冒著鮮血,染紅了身下的絨毯。他抬起頭,臉上沾滿血污和泥濘,眼中卻燃燒著狂熱的火焰。
“王…王爺!城南…破廟…找到人了!”他喘息著,每說一個(gè)字都牽動(dòng)傷口,鮮血涌得更急,“一個(gè)…老乞丐…說…說顧太醫(yī)的藥囊…是被…被黑衣人搶走的…那些人…左腕…都有…火焰刺青!”他艱難地抬起染血的手,在空中畫出一個(gè)扭曲跳動(dòng)的火焰形狀。
火焰刺青!
兵部尚書趙寒山蓄養(yǎng)的死士,正是以左腕火焰刺青為記!
轟——!??!
真相,帶著遲來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終于徹底、完全地,在沈玄知面前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