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嗇地從破廟柴房草簾的縫隙里漏下幾縷,蒼白,冰冷,落在顧里臉上那張被黑血浸透的素麻面具上。面具邊緣干涸的血痂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暗紫色,像枯萎的藤蔓纏繞。他靜靜躺在鋪著干草的簡陋地鋪上,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令人揪心的嘶聲,仿佛破舊的風(fēng)箱在艱難地拉動。
沈玄知蜷在床尾的草堆里,高大的身軀以一種極不舒服的姿勢縮著,像一只守護著最后珍寶的困獸。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方被黑血浸透的布巾,指尖因過度用力而關(guān)節(jié)泛白,沾滿污垢和凝固血塊的玄色大氅胡亂蓋在身上,卻掩不住徹骨的寒意和疲憊。眼底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下頜冒出的青黑胡茬更添幾分頹敗。他幾乎是瞬間就睜開了眼,如同驚弓之鳥,目光死死鎖在床鋪上那微弱起伏的身影上。
“先生體內(nèi)積毒已入心脈…”角落里,須發(fā)皆白的老軍醫(yī)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醫(yī)者見慣生死卻依舊不忍的沉重,“‘碧落黃泉’本就霸道,當年強行壓制,已傷及本源…后又中了那毒箭,更是雪上加霜。如今…毒氣與血脈糾纏,如藤纏樹…怕是…怕是熬不過三個月了?!彼麥啙岬难壑袧M是惋惜,輕輕搖頭,“除非…除非有傳說中的‘九轉(zhuǎn)還魂草’,生長于萬丈絕壁,百年難遇…”
三個月。
這三個字如同千斤重錘,狠狠砸在沈玄知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他猛地坐直身體,動作太大帶起一陣寒風(fēng)。他揮手,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暴戾,像驅(qū)趕一群聒噪的烏鴉?!皾L出去!”聲音嘶啞破碎,在寂靜的柴房里回蕩,嚇得老軍醫(yī)和侍立一旁的藥童慌忙退下。
柴房內(nèi)只剩下兩人。
寒風(fēng)從縫隙鉆入,吹得孤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將兩人的影子在斑駁的泥墻上拉扯得忽大忽小,如同瀕死掙扎的魂魄。
沈玄知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到床鋪邊。他伸出手,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卻又恐懼到極致的顫抖,指尖懸停在顧里濺滿黑血的面具邊緣?!白屛铱纯茨恪甭曇羯硢〉萌缤暗[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祈求,“求你…讓我看看…”
顧里的眼睫在面具下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如同瀕死的蝶翼。他費力地偏過頭,避開那只懸停的手,動作細微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枯瘦的手艱難地探向枕下,摸索著,最終抽出一卷用桑皮紙仔細包裹的藥方。紙張邊緣已被他咳出的黑血染透,呈現(xiàn)出深褐色。
“黑咳癥的…解法…”他的聲音透過血污浸透的面具傳出,微弱得如同游絲,帶著令人心碎的喘息,“煩請…交給太醫(yī)院…按方…按方施藥…可…可救北境…”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鮮血再次從面具邊緣涌出,染紅了桑皮紙包裹的邊緣。
“我們回家!”沈玄知猛地抓住顧里那只遞出藥方的手!冰冷,枯瘦,骨節(jié)嶙峋得硌人。他緊緊地將那只手連同那卷染血的藥方一起攥在自己滾燙的掌心,仿佛想用自己的溫度去暖熱那冰涼的絕望?!拔艺业浇狻Q心蝕骨散’的法子了!你師父留下的手札!里面寫著!就在太醫(yī)院藏書閣的暗格里!是真的!我們回去!回去就能解!你撐?。☆櫪?!你撐??!”他語無倫次,眼中燃燒著瘋狂而脆弱的火焰,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希冀而扭曲變形。
顧里被他攥得生疼,卻無力掙脫。面具下的呼吸更加急促,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和了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體內(nèi)的毒,早已不在經(jīng)脈,不在血肉。它盤踞在心頭最深處,扎根于春祭那日漫天血雨和冰冷眼神澆灌出的絕望土壤里。那年雨中,沈玄知眼中翻涌的猜忌和斬斷金針時冰冷的決絕,早已將某種比“碧落黃泉”更毒、更無解的東西,種進了他的骨髓深處,日夜啃噬,無藥可醫(yī)。
“王爺可還記得…”顧里的聲音忽然清晰了一絲,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如同暴風(fēng)雨前短暫的死寂。他費力地抬起另一只未被抓住的手,指尖無意識地指向虛空,仿佛想觸碰某個遙遠的畫面,“我們…初見時…你說…最討厭藥苦…”
沈玄知的呼吸猛地一窒!巨大的酸楚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淹沒!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那年他不過八歲,還是個因風(fēng)寒拒喝苦藥而任性打翻藥碗的孩童。濃黑的藥汁潑灑在光潔的地磚上,破碎的瓷片四濺。十歲的顧里,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學(xué)徒青衫,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撿拾著鋒利的碎片。小小的手被割破了好幾道口子,卻一聲不吭。第二天,他端來一碗飄著淡淡花香的湯藥,清澈微甜,哄著自己乖乖喝下。后來…后來他才知道,為了這碗不苦的藥,顧里翻遍了藥典,試了無數(shù)種花草,最后被盛怒的師父罰抄《本草綱目》整整三百遍!稚嫩的手腕腫得像饅頭,握筆都在發(fā)抖,卻在他問起時,只笑著說:“背藥名兒呢,師父夸我記性好…”
“我…”沈玄知哽咽難言,喉頭像被滾燙的烙鐵堵住,灼痛得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沖出赤紅的眼眶,滾燙地砸在顧里冰冷的手背上。他像個迷路的孩子,將臉深深埋進顧里那只枯瘦的、沾染著血污的掌心,滾燙的淚水灼燒著兩人交握的皮膚。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碎的雪粒。北境的第一場雪,來得如此不合時宜,又如此殘酷。細小的冰晶被寒風(fēng)卷著,從草簾的縫隙鉆入,落在顧里的額發(fā)上,瞬間融化,留下一點微涼的濕意。
顧里望著那些在昏黃燈光下紛飛旋舞的雪粒,眼神有些渙散,又似乎凝聚著某種奇異的光。他忽然抬起那只被沈玄知淚水濡濕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釋然的決絕,伸向自己臉上那張被黑血浸透的素麻面具。
“別…”沈玄知下意識地想阻止,聲音卻卡在喉嚨里,只剩下破碎的氣音。
面具,被輕輕摘了下來。
“嘶——”
沈玄知倒抽一口冷氣!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
火光下,那張曾經(jīng)清俊溫潤、帶著醫(yī)者仁和之氣的臉,此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縱橫交錯的青黑色紋路!那紋路深深嵌入皮肉,如同干涸龜裂的大地,又像是被無形巨力擊碎的瓷器,在蒼白如紙的底色上蔓延、虬結(jié)!從額角到下頜,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的肌膚!昔日清澈的眼眸深陷在青黑的紋路之中,眼下一片濃重的烏青,嘴唇因失血和毒素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紫灰色。這張臉,哪里還有半分昔日“顧太醫(yī)”的影子?分明是從地獄爬出的厲鬼!
“難看吧?”顧里扯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卻只牽動了那些猙獰的紋路,形成一個比哭更讓人心碎的弧度。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當年…試斷腸草…第七日…便是這般模樣…”他頓了頓,眼神有些飄忽,仿佛回到了那個充斥著藥味和絕望的昏暗房間,“師父…掀開帳子看了一眼…就…就讓人把我鎖進了柴房…說…說我這副鬼樣子…會嚇著王爺…不許我…再進宮…”
沈玄知如遭雷擊!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他猛地想起那段日子,他因箭傷初愈去太醫(yī)院尋顧里,卻被顧里的師父以各種理由搪塞。他當時只以為是顧里試藥辛苦在休養(yǎng),甚至還因見不到人而心生不悅…原來…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享受著顧里以命換來的生機時,顧里正獨自承受著毀容的劇痛和…被至親師父厭棄鎖禁的絕望!
巨大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沈玄知徹底淹沒、撕裂!他發(fā)出一聲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哀鳴,將臉更深地埋進顧里枯瘦的掌心,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灼燒著那冰冷破碎的皮膚,也灼燒著他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他想起顧里決然離去那日的話:“中毒者會看見最恐懼的幻象…”
原來…原來他畢生最恐懼的,從來都不是什么刺殺,什么背叛。
而是失去眼前這個人。
徹徹底底地失去。
雪,越下越大。鵝毛般的雪片取代了細碎的雪粒,無聲地、卻又無比霸道地覆蓋了荒野,覆蓋了來時的馬蹄印,也仿佛要將這間漏風(fēng)的破廟柴房,連同里面所有的悔恨、痛苦和來不及彌補的愛,一同埋葬在這片冰封的北境荒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