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鴛盟總壇的靜室成了李蓮花蒼白生命的臨時容器。濃稠的藥味如同無形的枷鎖,日夜浸染著他的每一寸呼吸。爐火燃得旺盛,驅不散他骨子里滲出的、屬于碧茶之毒的陰寒。每一次藥魔的金針刺入穴道,都像在枯敗的經脈里點燃一場微型的煉獄,劇痛伴隨著冰冷的麻木,反復撕扯著他搖搖欲墜的清醒。
他大多時候是沉默的,閉著眼,仿佛一具被痛苦雕琢的玉像,只有眉間那道深刻的折痕和額角不斷沁出的冷汗,泄露著體內無休止的戰(zhàn)爭。偶爾睜開眼,那雙曾經璀璨如星的眸子,如今只剩下疲憊的灰燼,倒映著帳頂素色的紋路,空洞得令人心悸。
無顏每日準時出現,帶來溫補的湯羹和清水。他總是沉默地放下,再沉默地收拾李蓮花幾乎未動的餐盤,動作輕緩,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李蓮花能感受到無顏目光中那份復雜的情緒——有對“李門主”的舊日敬重,有對他此刻處境的唏噓,還有一種金鴛盟特有的、對盟主意志絕對服從下的關切。這種沉默的照料,像一道微弱的暖流,在這冰冷的囚籠里固執(zhí)地流淌。
“李門主,今日是雪蛤燕窩羹,最是溫潤。”無顏將溫熱的玉碗放在床邊小幾上,聲音平穩(wěn)。
李蓮花連眼皮都未抬,只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哼。他并非不識好歹,只是身體的極度虛弱和對命運掌控權徹底喪失的無力感,讓他對所有善意的觸碰都本能地豎起尖刺,哪怕是這無聲的照顧。
門被推開,帶來一陣微涼的空氣。笛飛聲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玄衣如墨,瞬間吸走了室內大部分的光線,也帶來了沉重的壓迫感。他目光如電,精準地落在無顏手中那碗幾乎未動的燕窩羹上,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出去?!北涞拿钍菍o顏下的。
無顏躬身,無聲而迅速地退下,帶上了房門。
室內只剩下兩人,爐火的噼啪聲和李蓮花微弱的呼吸聲被無限放大。笛飛聲走到床邊,陰影再次將李蓮花完全籠罩。他沒有說話,只是垂眸審視著床上的人。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深陷的眼窩,散落在枕上刺目的白發(fā),還有空氣中彌漫的、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這一切都像一根根無形的針,扎在他心頭那團難以名狀的焦躁上。
“怎么?笛盟主今日……是來欣賞……自己的收藏品……如何……慢慢腐爛的么?”李蓮花終于睜開眼,聲音沙啞破碎,帶著慣有的嘲諷,眼神卻像蒙塵的琉璃,沒什么光彩。
笛飛聲沒有像往常一樣被他激怒反唇相譏。他沉默著,忽然伸出手,動作快得讓李蓮花來不及反應。那只骨節(jié)分明、蘊含著恐怖力量的手,并非攻擊,而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探入李蓮花微敞的里衣領口!
“你……!”李蓮花渾身一僵,羞辱感和憤怒瞬間沖上頭頂,蒼白的臉上涌起一絲病態(tài)的紅暈。他想掙扎,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欠奉。
笛飛聲的手指觸碰到李蓮花心口的皮膚。那觸感冰涼、瘦削,肋骨嶙峋的輪廓清晰可感。但笛飛聲的目標并非此。他的指尖在那片冰涼的肌膚上稍作停留,仿佛在確認那微弱卻持續(xù)的心跳,隨即向下,準確地探入更深的衣襟內側——那里,緊貼著李蓮花冰冷身體的,是一件柔韌冰涼的薄甲。
贏珠甲!
笛飛聲的手指觸碰到那熟悉的、刀槍不入的柔韌質地,動作頓住了。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起極其復雜的情緒——震驚、疑惑、一絲被冒犯的慍怒,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隱秘的悸動。這件他視為護身至寶、象征著他金鴛盟盟主身份的贏珠甲,竟然真的被李蓮花貼身藏著,藏了十年!在他以為對方早已丟棄或毀掉的十年之后!
“李蓮花,”笛飛聲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本尊的贏珠甲,你竟敢……貼身私藏十年?”他的手指并未收回,反而隔著薄甲,更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胸腔內那微弱卻頑強的搏動。這個認知,比李蓮花任何一句刻薄話都更猛烈地沖擊著他的心神。
李蓮花被他指尖的溫度和這直白的質問燙得一顫,隨即涌起更強烈的羞憤。他猛地別開臉,避開那幾乎要將他洞穿的目光,聲音帶著破罐破摔的冷硬:“笛盟主……若稀罕……這破銅爛鐵……咳咳……盡管拿回去便是……何必……動手動腳……折辱……一個廢人……”
“破銅爛鐵?”笛飛聲像是被這個詞刺了一下,眼神陡然銳利。他非但沒有收回手,反而俯身逼近,另一只手撐在李蓮花身側的床榻上,將他困在方寸之間。兩人距離近得呼吸可聞,李蓮花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騰的怒火和更深沉的東西。“李相夷!你告訴本尊,一個廢人,為何要貼身藏著仇敵的護身寶甲十年?!嗯?”他的氣息灼熱,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侵略性,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冰冷命令。
李蓮花被他困住,避無可避,心口處隔著贏珠甲傳來的對方掌心的溫度,燙得他幾乎要蜷縮起來。那件冰涼的薄甲,此刻卻像一塊烙鐵,灼燒著他的皮膚,也灼燒著他竭力掩藏的、關于金鴛盟那段隱秘過往的記憶。那些賴在笛飛聲床上搶被子的夜晚,那些理直氣壯花他錢財的白天……那些被他深埋心底、視為此生唯一真正“快樂”的時光碎片,此刻在這強勢的逼問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我……”他張了張嘴,想辯解,想嘲諷,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只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哽咽。一股更猛烈的寒意混合著劇痛從肺腑深處炸開,他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壓抑不住的劇咳沖破喉嚨,撕心裂肺。
“咳咳咳……噗——!”暗紅的血沫再次噴濺,染紅了笛飛聲玄色的袖口,也染紅了李蓮花蒼白干裂的下唇。
笛飛聲看著袖口的血跡和懷中人痛苦蜷縮、咳得渾身顫抖的模樣,眼中翻騰的怒火瞬間被一種更強烈的、近乎恐慌的情緒取代。他幾乎是本能地收回了撐在床上的手,轉而扶住李蓮花劇烈起伏的肩膀,另一只原本按在贏珠甲上的手,下意識地渡入一股精純溫和的悲風白楊內力,試圖幫他穩(wěn)住紊亂的氣息。
“藥魔!”笛飛聲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朝著門外厲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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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鴛盟深處,角麗譙的綺羅殿
濃郁的異香幾乎凝成實質。角麗譙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軟榻上,艷紅的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地刮擦著手中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祖母綠寶石,發(fā)出細微刺耳的聲音。寶石冰冷的光澤映著她妖異絕美的臉,那雙含情桃花眼里此刻卻淬滿了陰毒的寒冰。
一個心腹侍女跪在榻前,低聲匯報:“……尊上……又去了靜室……出來時……袖口似乎……沾了血……藥魔大人被急召進去……李蓮花……又吐血了……”
“又吐血了?”角麗譙的聲音甜膩如蜜,尾音卻帶著淬毒的鉤子,“真是……命硬啊?!彼讣庥昧?,鋒利的指甲在祖母綠光滑的表面上劃出一道清晰的刻痕?!拔夷呛米鹕希烧媸恰绮讲浑x地守著那廢物呢?!彼偷刈鹕恚t裙如火,眼中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贏珠甲……他竟然還貼身穿著尊上的贏珠甲!他憑什么?!一個將死之人,憑什么霸占尊上的東西,霸占尊上的目光?!”
她胸口劇烈起伏,艷麗的容顏因極度的嫉恨而扭曲。她猛地將手中的祖母綠狠狠砸在地上!價值連城的寶石瞬間碎裂,飛濺的碎片如同她此刻瀕臨崩潰的理智。
“不能再等了!”角麗譙的聲音尖利起來,帶著瘋狂的決絕,“去!再給萬圣道那邊加一把火!告訴他們,李相夷在金鴛盟不僅沒死,還被笛飛聲視若珍寶!把‘舊情難忘’四個字,給我刻進單孤刀的耳朵里!讓他們立刻!馬上!動手!”她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我要讓李相夷……死在金鴛盟!死在尊上面前!我要讓尊上親眼看著,他護著的,到底是個什么禍害!”
“是!圣女!”侍女嚇得臉色慘白,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角麗譙喘著粗氣,看著地上碎裂的祖母綠,眼中瘋狂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病態(tài)的迷離。她伸出舌尖,輕輕舔舐著指尖上沾染的一點寶石碎屑,仿佛在品嘗著李蓮花即將到來的毀滅,輕聲呢喃,如同情人間的囈語:
“快了……李相夷……你的好日子……到頭了……尊上很快就會明白……只有我……只有我角麗譙……才配站在他身邊……成為他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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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室內
藥魔施針完畢,李蓮花的咳血終于暫時止住。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染血的被褥中,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每一次都牽扯著肺腑深處的鈍痛。笛飛聲站在床邊,玄色袖口那抹暗紅異常刺眼。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方才那失控的焦躁和渡入內力的本能反應,讓他心緒煩亂。
“他的毒……到底如何?”笛飛聲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但藥魔依舊能聽出那冰層下的暗涌。
藥魔擦著額頭的汗,語氣沉重:“回尊上,碧茶之毒與九轉回陽湯的藥力仍在拉鋸,每一次劇烈的情緒波動或外力刺激,都可能打破這脆弱的平衡,引發(fā)毒血攻心……李門主他……實在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經不起折騰?”笛飛聲冷哼一聲,目光掃過李蓮花慘白的臉,“是他自己找死?!痹掚m如此,他卻沒再像之前那樣出言刺激。
藥魔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尊上,贏珠甲……雖為護身至寶,能保暖,但其性至寒,與李門主體內碧茶之毒的陰寒之氣隱隱相合,長久貼身……恐有助長寒毒之虞。是否……”
“不必?!钡扬w聲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愿意穿,就讓他穿著?!彼哪抗饴湓诶钌徎ňo捂著心口、隔著衣物也能感受到贏珠甲輪廓的手上,眼神深邃難明?!斑@甲……或許能吊著他最后一口氣。”
藥魔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室內再次陷入沉寂。李蓮花閉著眼,意識昏沉,笛飛聲那句“吊著他最后一口氣”在耳邊回響。贏珠甲冰冷的觸感緊貼著皮膚,仿佛與他的骨骼血肉都長在了一起。這件甲胄,是東海之畔撿回的“戰(zhàn)利品”,是十年漂泊中唯一不敢典當的“執(zhí)念”,是那段隱秘快樂時光的扭曲信物,如今……竟成了他茍延殘喘的枷鎖?
昏沉中,混亂的噩夢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不再是東海冰冷的波濤,而是云隱山熟悉的松濤。漆木山師父爽朗的笑聲猶在耳邊:“相夷,你這臭小子,又偷懶!”畫面陡然扭曲,變成了單孤刀那張在陰影里扭曲的臉,充滿了嫉妒與瘋狂!他獰笑著,將淬毒的掌狠狠拍向毫無防備的師父后背!
“不——!師父!”李蓮花在夢中嘶喊,身體猛地一顫,從昏沉中驚醒,冷汗浸透了全身。他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仿佛要沖破贏珠甲的束縛。眼前仿佛還殘留著師父倒下時難以置信的眼神,和單孤刀那張猙獰可怖的臉。
是真的……師兄害死了師父!這個認知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比碧茶之毒更蝕骨的恨意和痛悔瞬間席卷了他!
他掙扎著側過身,蜷縮起來,將臉埋進冰冷的錦被中,身體因劇烈的情緒和殘留的噩夢而瑟瑟發(fā)抖。贏珠甲堅硬的邊緣硌著他的肋骨,帶來清晰的痛感。黑暗中,一滴滾燙的液體無聲地滑出緊閉的眼角,迅速被布料吸干。
而此刻,遠在靜室之外的笛飛聲,并未離去。他站在廊下,聽著室內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細微嗚咽和喘息,負在身后的手緩緩攥緊。夜色深沉,金鴛盟總壇燈火通明,卻照不亮他眼底翻涌的迷霧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名為“心疼”的裂痕。
他知道李蓮花恨他,正如他也曾恨李相夷入骨。
可為何,看到這朵殘蓮在風雨中飄搖破碎,他心中那名為“宿敵”的堅冰,竟開始悄然消融,露出底下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軟與……恐慌?
贏珠甲冰冷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指尖,混合著李蓮花心口微弱的搏動,無聲地拷問著他。
這命,他搶回來了。
可這心,又該如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