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香港
晨霧在維多利亞港的海面上浮沉,像一塊半透明的縐紗。夏溫爾坐在梳妝臺前,指尖沾了點玫瑰膏子,對著菱花鏡細細描摹眉梢。鏡中人已不似當年廣和樓臺上一甩水袖便引得滿堂彩的少女,眼尾生了細紋,可那一雙眸子仍清亮如星子。
鋼筆尖突然點在鏡面上,沿著她眉尾的弧度輕輕一勾。
"忘了這個。"
馬嘉祺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他穿著絲質(zhì)睡袍站在她身后,金絲眼鏡擱在梳妝臺上,發(fā)梢還滴著水。夏溫爾從鏡中看見他俯身時露出的鎖骨,那道子彈擦過的疤痕已經(jīng)泛白,像一彎小小的月亮。
"哪有人用萬寶龍畫痣的?"她故意板起臉,卻掩不住嘴角的笑渦。
鋼筆尖涼絲絲地觸到皮膚。馬嘉祺的呼吸拂過她耳際,帶著剃須膏的薄荷香。他畫得很慢,仿佛在臨摹什么稀世珍寶,末了還用指腹輕輕暈開墨跡。
"好了。"他退后半步欣賞自己的杰作,"民國二十二年冬,廣和樓,《游園驚夢》。杜麗娘眉間就有這樣一顆朱砂痣。"
夏溫爾怔了怔。她沒想到他記得這樣清楚。那日她初次挑大梁,緊張得把胭脂涂出了界,臨時在眉尾點了顆痣遮掩。臺下觀眾只道是特意設(shè)計,唯有坐在第一排的那個大學(xué)生,在戲散后繞到后臺,遞來一塊繡著海棠的手帕。
"馬局長記性倒好。"她轉(zhuǎn)身奪過他手中的鋼筆,"那這個怎么算?"
筆尖懸在他鎖骨上方,夏溫爾突然想起民國二十六年的雨夜。馬嘉祺冒雨來戲院尋她,白西裝被血染紅半邊。她抖著手給他包扎時,他竟還有力氣笑:"幸好傷的是右邊,不耽誤抱你。"
鋼筆尖輕輕落下。夏溫爾畫得很仔細,海棠的輪廓漸漸成形,最后在花蕊處點了顆極小的紅痣——就像他們北平小院那株老海棠,每年初春最先綻開的那朵總帶著一點朱砂色。
"當年你說..."馬嘉祺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等太平了,要在院子里種滿海棠。"
晨光穿過薄紗窗簾,照在梳妝臺上的首飾盒里。兩枚戒指并排躺著,銀的那枚是去年他托人從北平贖回來的,金的是今年春天新打的,內(nèi)圈刻著「朝朝暮暮」。
夏溫爾正要開口,門外突然傳來脆生生的呼喊:"阿爸!媽咪!陳叔叔說早茶要涼啦!"
馬嘉祺笑著應(yīng)了一聲,卻仍保持著俯身的姿勢。他的影子籠罩著她,像很多年前在北平的雪夜里,他用大衣為她擋住呼嘯的北風(fēng)。
"今日唱哪一出?"他替她簪上一支珍珠發(fā)釵,指尖順勢撫過她鬢角的白發(fā)。
夏溫爾望著鏡中重疊的身影,恍惚看見二十歲的自己與二十二歲的他倒映在廣和樓的銅鏡里。那時戰(zhàn)火未燃,海棠未謝,他們還有大把的時光可以浪費。
"就唱..."她將金戒推進他無名指,"《鎖麟囊》最后那段。"
馬嘉祺輕聲哼起"換珠衫依舊是富貴容樣",走調(diào)的嗓音惹得她發(fā)笑。陽光終于驅(qū)散霧氣,梳妝臺上的鋼筆滾了滾,在桃木臺面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墨痕,像他們走過的所有歲月,終成溫柔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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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民國二十二年·北平】
廣和樓的后臺向來不準閑人進,可那日班主竟親自引著個穿學(xué)生裝的青年過來。
"夏姑娘,這位馬先生說有要緊事..."
夏溫爾正在卸妝,從銅鏡里瞥見來人手里的海棠。不是常見的西府海棠,而是垂絲海棠——她家鄉(xiāng)才有的品種。
"杜麗娘的痣,"青年突然開口,"畫歪了。"
他遞來的手帕角上繡著小小的"MQ"。夏溫爾后來才知道,那是他熬夜跟房東太太學(xué)的蘇繡,針尖扎破的指尖血染紅了最初的幾針。
那方帕子如今收在香港公寓的桃木匣里,上面除了胭脂,還有一滴已經(jīng)干涸的淚痕——民國二十六年的雨夜,她就是用這帕子按著他汩汩流血的傷口。
1997年香港回歸前夕,某拍賣行出現(xiàn)一本民國戲單集。收藏者在扉頁寫道:「所有批注皆為我丈夫手筆。他總說聽戲是為看人,而我看了一輩子,還是覺得杜麗娘眉間有痣最好看?!?/p>
最后那張泛黃的戲單上,《鎖麟囊》的唱詞旁多了行鋼筆字:「薛湘靈終得團圓,我們也是。」
(全文完)
彩蛋
1. 馬嘉祺晚年總在庭院畫海棠,每幅右下角都藏著"SWE"三個字母
2. 夏溫爾一直留著那把袖珍手槍,槍管刻字后來被改成「To My Eternal Rose」
3. 他們的孫女在2000年考入中央戲劇學(xué)院,入學(xué)作品是改編自祖母日記的《海棠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