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冬天，風(fēng)像淬了冰的刀子。馬嘉祺從斗狗場的鐵網(wǎng)下鉆出來，肋骨撞在凍硬的地面上，疼得眼前發(fā)黑。懷里緊緊捂著半塊從惡犬嘴邊搶下的面包，邊緣已經(jīng)發(fā)霉，綠得刺眼。

他拖著凍麻的腿回到棲身的廢棄工廠，卻在銹蝕的廢氣管道旁，看見了一小團蜷縮的陰影。那是個女孩，比他更瘦小，破舊的棉絮從外套裂口鉆出來，沾滿了雪沫。她一動不動，像被隨意丟棄的破布娃娃。

“喂！”他啞著嗓子喊，聲音被風(fēng)撕碎。沒有回應(yīng)。

一種比饑餓更尖銳的恐慌攫住了他。馬嘉祺跌跌撞撞撲過去，指尖觸到她冰冷的臉頰，幾乎感覺不到活氣。他撕開自己那件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破棉襖——里面絮的是舊報紙和干草——然后用力把她裹進懷里，用自己同樣單薄的身體死死抱住她。

“醒醒！別睡！”他拍打她的臉，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懷里的人似乎動了一下，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露出黯淡無光的瞳孔。下一秒，她干裂的嘴唇猛地張開，狠狠咬住了他早已潰爛發(fā)紫的手腕！

尖銳的刺痛讓馬嘉祺悶哼一聲，卻沒有推開。他看見她像瀕死的小獸，貪婪地吮吸著溫?zé)岬难?。幾滴血珠滾落，砸在骯臟的雪地上，暈開小小的、刺目的紅，像散落的紅豆。

“這樣…兩個人…都能活…”她松開嘴，氣若游絲，唇邊染著一抹驚心動魄的紅。

他低頭看著手腕上深深的齒痕，又看看她臉上似乎恢復(fù)了一點的生氣，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嗯，我叫馬嘉祺。你呢？”

“夏…溫爾…”她閉上眼睛，徹底昏睡過去，身體卻本能地更緊地貼向那點微薄的暖意。

那晚，他用體溫和血，點燃了兩個人之間名為“共生”的微弱火苗。代價是他的左耳在嚴(yán)寒中徹底凍傷失聰，從此世界的聲音少了一半。而夏溫爾，用石灰粉糊住試圖欺負(fù)馬嘉祺的惡童眼睛時，被反濺的粉末灼傷了右眼，落下永久的弱視。

時間沒能善待這對在泥濘里掙扎的藤蔓。他們像野草一樣長大，在城市的夾縫中茍活。夏溫爾在一家晝夜轟鳴的服裝廠流水線上打工，手指被縫紉機針扎穿是常事。馬嘉祺則輾轉(zhuǎn)于工地、碼頭，搬運著遠(yuǎn)超他瘦弱身軀的貨物，舊傷疊著新傷。

低燒像幽靈一樣纏上了夏溫爾。起初以為是累的，后來是貧血，直到那天，她在嘈雜的車間里，毫無征兆地一頭栽倒在堆積如山的布料上。刺鼻的染料味成了她昏迷前最后的記憶。

診斷書像冰冷的判決：“急性髓系白血病”。

醫(y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刺得人眼睛發(fā)酸。馬嘉祺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指關(guān)節(jié)攥得發(fā)白。天價的治療費用像一座冰山，瞬間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希望。他把診斷書翻過來，背面一片空白。他摸出從護士站順來的圓珠筆，指尖因為用力而顫抖，一字一字地寫：

> “溫爾，醫(yī)生說

> 你缺鐵

> 可我的骨頭里

> 全是鐵銹

> 你要不要

> 拿去煉鋼？”

他把紙片塞進她病號服的口袋，然后轉(zhuǎn)身走出醫(yī)院，走向城市最陰暗的角落。黑診所里，冰冷的針頭刺入他同樣缺乏營養(yǎng)的血管。他看著自己暗紅的血汩汩流入血袋，想著那張紙片，想著“煉鋼”。賣一次血的錢，只夠買幾片最便宜的藥。他需要更多，更多。

化療是另一種酷刑。藥物像貪婪的蟲，啃噬著夏溫爾的生命力，也帶走了她曾經(jīng)柔軟烏黑的長發(fā)。看著鏡子里蒼白如紙、光溜溜的頭顱，她第一次崩潰大哭。

馬嘉祺沉默地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團鮮艷的紅毛線。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拉過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將毛線一圈圈纏繞在她纖細(xì)的無名指上，打了一個死結(jié)。然后，又同樣笨拙地在自己同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上繞了一圈。

“溫爾，”他的聲音嘶啞，左耳聽不見自己的音量，顯得有些突兀，“我們…結(jié)婚吧?！?/p>

夏溫爾的眼淚還掛在睫毛上，愣愣地看著他，又看看兩人手指上那簡陋到可笑的紅線圈。蒼白的臉上，一點點綻開一個虛弱的笑容，比窗外的雪還純凈。

那年的冬天雪格外大。馬嘉祺背著她，爬上他們那個破敗出租屋的天臺。他用凍得通紅的手，一點點堆起兩個相依偎的雪人。夏溫爾裹著厚厚的毯子坐在一旁，看著他忙碌，眼神溫柔。她從口袋里摸出一樣?xùn)|西——一枚在垃圾堆里撿到的、塑料水鉆已經(jīng)脫落大半的假鉆戒。

她吃力地挪過去，把那枚廉價的戒指，鄭重其事地戴在了代表“馬嘉祺”的那個雪人手上。

“讓它…替你陪我到春天吧?！彼恐募绨?，輕聲說，呼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寒風(fēng)里。

馬嘉祺緊緊摟著她，下頜抵著她光禿禿的頭頂，喉嚨堵得發(fā)不出聲音。他知道，春天太遠(yuǎn)了。

當(dāng)夜，夏溫爾開始劇烈頭痛嘔吐。癌細(xì)胞狡猾地轉(zhuǎn)移了，侵蝕了她的腦膜。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記憶像斷了線的珠子。她常常對著天花板發(fā)呆，茫然地問：“嘉祺呢？他去哪了？” 但當(dāng)馬嘉祺把那個戴著假戒指的雪人照片遞到她眼前時，她總會立刻安靜下來，用指尖一遍遍摩挲照片上那個小小的雪人，喃喃地喊：“嘉祺…嘉祺…”

第十三章：碎踝骨的聲音像冰裂

唯一的希望是骨髓移植。五十萬，一個天文數(shù)字。馬嘉祺賣掉了所有能賣的東西，包括他們那個漏風(fēng)的小屋，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走進了地下拳莊，那里是拿命換錢的地方。

他本就瘦弱，靠著不要命的狠勁和從小在街頭打架練出的刁鉆，竟也贏了幾場。但錢來得太慢。決賽的對手，是幕后金主的兒子，一個被藥物和訓(xùn)練堆砌起來的怪物。金主的人找到他，丟下一沓錢：“輸?shù)?，這些歸你。贏，或者打平，你知道后果。”

馬嘉祺看著那沓錢，又想起醫(yī)院里那張蒼白的小臉。他沉默地點了頭。

決賽臺上，他像一片落葉被狂風(fēng)席卷。拳頭、膝撞、肘擊，雨點般落在他早已傷痕累累的身體上。他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掙扎著爬起來，眼神死死盯著臺下那個翹著二郎腿的金主。最后，對手失去了耐心，抄起場邊用來固定圍繩的鐵棍，帶著風(fēng)聲狠狠砸下！

目標(biāo)是他那只腳踝——那只當(dāng)年在孤兒院，為了推開被圍攻的夏溫爾，而被看門人用鐵鍬砸碎、從此落下畸形和隱痛的左腳踝！

“咔嚓——！”

一聲沉悶又清脆的碎裂聲，在喧囂的拳場里異常清晰，像冰層在腳下驟然開裂。馬嘉祺甚至沒感覺到太多疼痛，只有一種冰冷的麻木瞬間從腳踝蔓延到全身。他像一袋破敗的棉花，重重摔在冰冷潮濕的水泥地上，鮮血迅速在身下洇開。

裁判的倒數(shù)聲、觀眾的歡呼聲、對手的咆哮聲…一切都變得遙遠(yuǎn)模糊。世界在他失聰?shù)淖蠖锸菑氐椎募澎o，右耳里也只剩下嗡嗡的轟鳴。他側(cè)著頭，臉頰貼著冰冷粘膩的地面，視線里只有天花板上不斷滴落的水珠。

一滴…渾濁的水珠砸在眼前的地面，濺開小小的水花。

兩滴…

他蠕動著嘴唇，無聲地數(shù)著，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沉?。?/p>

“一滴…兩滴…夠買…一針…止痛藥了…”

終章：春天不會來了

手術(shù)費終于湊齊了，渺茫的希望像風(fēng)中殘燭。手術(shù)定在三天后。馬嘉祺拖著那條被簡陋固定、依舊鉆心疼痛的斷腿，日夜守在夏溫爾病床邊。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清醒時也越來越少說話，只是常常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手術(shù)前夜，一場罕見的暴雪突襲了城市。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交通徹底癱瘓。凌晨，夏溫爾忽然異常清醒。她輕輕撫摸著馬嘉祺趴在床邊熟睡的臉頰，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和眷戀。她拔掉手背上的針頭，用盡全身力氣，悄無聲息地挪下床，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挪地走向通往醫(yī)院天臺的樓梯。

風(fēng)雪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她卻感覺不到冷。她爬上積雪厚重的天臺，像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一步步走向中央那片最深的雪堆。然后，她像一棵終于找到歸宿的樹，張開雙臂，緩緩地、義無反顧地向前栽倒下去，整個人深深地陷進了柔軟冰冷的雪里。

手機屏幕亮起微弱的光，一條短信發(fā)送出去：

> “嘉祺，看窗外，

> 我把自己種成春天第一棵樹”

刺耳的短信提示音驚醒了馬嘉祺。他看著那條短信，一股滅頂?shù)暮馑查g攫住了心臟！他發(fā)瘋似的沖出病房，拖著那條斷腿，像一個失控的破舊木偶，在空無一人的、結(jié)滿冰凌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奔跑、摔倒、爬起…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里斷裂的肋骨生疼，但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溫爾！天臺！

三公里的路，在暴雪和劇痛中，成了煉獄般的跋涉。他摔倒無數(shù)次，臉上、手上被冰碴劃得鮮血淋漓，斷腿處傳來的劇痛幾乎讓他昏厥。他爬著，用雙手摳著冰冷的積雪和凍土，指甲翻裂，留下蜿蜒的血痕。終于，他看到了醫(yī)院大樓模糊的輪廓。

他幾乎是滾爬著沖上天臺。風(fēng)雪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嘶吼著夏溫爾的名字，聲音在空曠的天臺被狂風(fēng)撕碎。他撲向那片看起來最松軟的雪堆，用血肉模糊的雙手瘋狂地刨挖！

冰冷的雪浸透了他的衣袖，凍僵了他的手指，但他感覺不到。終于，他的指尖觸到了一片冰冷的布料！他發(fā)瘋似的挖開周圍的雪，夏溫爾蒼白的臉露了出來，長長的睫毛上結(jié)滿了冰霜，安靜得像個沉睡的瓷娃娃。

“溫爾！溫爾！”他把她冰冷的身體緊緊抱在懷里，徒勞地想要焐熱她。她的身體早已僵硬冰冷。

就在這時，他感覺她緊握的拳頭里似乎攥著什么東西。他顫抖著，一根根掰開她凍僵的手指。

掌心，靜靜躺著半塊早已干硬發(fā)黑、長滿綠霉的面包干。

十二歲那個差點凍死的冬夜，他省下來塞給她的那半塊。

“啊——?。?！”

一聲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悲號沖破馬嘉祺的喉嚨，在漫天風(fēng)雪中久久回蕩，最終被無情的寒風(fēng)吞噬。

太平間。

慘白的燈光下，夏溫爾躺在冰冷的金屬臺上，蓋著白布。馬嘉祺坐在旁邊的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斷腿以一種扭曲的角度攤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著白布下那模糊的輪廓。

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動了。他慢慢俯下身，額頭輕輕抵在冰冷的金屬臺邊緣。然后，他抬起自己那只手腕——當(dāng)年被她咬過、如今依舊留著一圈淺淡疤痕的手腕，送到嘴邊。

牙齒狠狠咬下！鮮血瞬間涌出。

他掀開白布一角，將鮮血淋漓的手腕，輕輕塞進夏溫爾冰冷蒼白的唇間。溫?zé)岬难喉樦淖旖球暄蚜飨?，浸透了覆蓋著她的白布，像雪地里盛開了一朵絕望的玫瑰。

“溫爾…這次…多喝點…”他的聲音低啞破碎，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別怕疼…”

三個月后。

初春的雪水冰冷刺骨，沿著骯臟的排水溝緩緩流淌。一個流浪漢在橋洞下發(fā)現(xiàn)了一具蜷縮的男尸。尸體瘦得脫了形，一條腿明顯扭曲變形。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左耳后那個早已潰爛發(fā)黑、深可見骨的舊凍瘡創(chuàng)口。

停尸房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填著卡片：

> 【無名氏】

> 性別：男

> 年齡：約24歲

> 死因：左耳陳舊性凍傷創(chuàng)口嚴(yán)重感染，引發(fā)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

> 備注：死者右手緊握一團紅色毛線球，尸僵嚴(yán)重，無法分離。

那團鮮艷的紅毛線，是他和她在風(fēng)雪中，唯一的“婚戒”。

后記

他們的骨灰，最終被一位好心的社工合葬在城市遠(yuǎn)郊最便宜的公共墓園一角。小小的墓碑上沒有照片，只有兩行簡單的字：

夏溫爾 | 馬嘉祺

生于凜冬，眠于初雪。

此間雪冷，彼岸同溫。

墓前，常年放著一塊干硬發(fā)霉的面包干，和一截褪了色的紅毛線。偶爾有不知情的掃墓人路過，會疑惑地嘀咕：“怎么有人祭奠用這種東西？”

只有風(fēng)知道，那是一個關(guān)于借火、關(guān)于煉鋼、關(guān)于雪人新娘，關(guān)于兩個在冰冷世界里拼命想溫暖對方，卻最終被風(fēng)雪吞噬的靈魂的故事。

春天終于來了，只是再也不會暖到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