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柏油路在七月流火下蒸騰起熱浪,國道旁“嘉祺汽修”的鐵皮招牌曬褪了色。馬嘉祺從一輛老捷達底盤下滑出時,汗混著機油在下頜凝成深色的溪流。他瞥見對面“溫爾小賣部”的玻璃門被推開,夏溫爾的白裙子晃過滿地狼藉的零件山,停在了一輛咳嗽似的噴黑煙的二手小貨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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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溫爾攥著礦泉水瓶的指節(jié)發(fā)白:“水箱又燒了,能救嗎?”
馬嘉祺不答,只將扳手插進后腰工具袋,掀開車蓋的手勢像解開一道宿命的繩結(jié)。熱風(fēng)裹挾著鐵銹與塵土的氣息撲來,她看見他脊背的工服洇透成深藍,緊貼繃緊的肩胛骨。
“換根管子的事。”他終于開口,聲音被引擎的余溫烤得低啞,“但這車太老了,該換了?!?/p>
“換?”夏溫爾短促一笑,指甲掐進塑料瓶身,“攢錢送我弟念大學(xué)呢,它得陪我熬到后年?!?/p>
小貨車是她父親留下的遺物。三年前那個暴雨夜,父親連人帶車沖下山崖時,馬嘉祺是第一個打著手電鉆進扭曲車廂的人。他抱出渾身是血的夏溫爾,自己小臂被鐵皮豁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如今那道疤藏在機油污跡下,像一條盤踞的黯色蜈蚣。
修車鋪的收音機滋啦響著過時的情歌,馬嘉祺沉默地拆解銹蝕的零件。夏溫爾的目光掠過他抽屜里一沓被油污暈染的設(shè)計圖:流線型跑車剖面、渦輪結(jié)構(gòu)精密的筆觸,與這間鐵皮棚屋里堆積的廢舊輪胎格格不入。她曾撞見他摩挲著某張圖紙邊緣發(fā)怔,那是他十九歲收到的頂級汽院錄取書,最終成了墊泡面碗的廢紙——家里癱了十年的父親,需要他這根獨苗扛起氧氣管和藥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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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那日,小貨車徹底趴窩在國道岔口。夏溫爾踩著晚霞推門進鋪子時,正聽見馬嘉祺發(fā)小的粗嗓門穿透滿室狼藉:“……你那設(shè)計圖賣給市里車隊多好!錢到手了,幫夏溫爾盤個服裝店不是輕輕松松?總比她守著小破貨車強!”
馬嘉祺背對著門,手里一塊臟污的棉紗無意識地擦著扳手,金屬表面被磨出刺眼光斑?!八幌矚g別人替她做主。”他聲音沉下去,像鈍器砸進沙地。
門軸“吱呀”一聲驚醒了屋里人。夏溫爾立在眩目的夕照里,裙擺被風(fēng)掀起又落下。馬嘉祺轉(zhuǎn)身時撞倒了一摞輪胎,轟然巨響中,她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
“溫爾,我……”
“馬老板真大方。”她打斷他,嘴角彎得鋒利,“可惜我夏溫爾賣水賣煙活得挺好,用不著誰的善心打發(fā)!”她想起父親下葬那天,親戚們也是這樣圍著她嘆氣:“丫頭認命吧”,仿佛她余生只配在憐憫的陰影里拾荒。
馬嘉祺喉結(jié)滾動,工具箱的陰影覆住他半張臉:“你弟明年考學(xué),貨車也撐不住了……”
“撐不住就走路!”她突然拔高的嗓音驚飛了檐下麻雀,“你以為我像你?明明能飛,偏要把翅膀剁了當(dāng)廢鐵賣!”抽屜里那些圖紙在她腦中灼燒——他本該是翱翔的鷹,卻把自己釘死在這片蒙塵的泥地里,還要拉她一起殉葬這份“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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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戰(zhàn)像一層黏膩的油膜糊在兩人之間。夏溫爾繞三公里去鄰鎮(zhèn)進貨,馬嘉祺的晚飯變成冷饅頭就自來水。直到臺風(fēng)裹挾暴雨撞進縣城那夜,夏溫爾蜷在小賣部里聽房頂鐵皮凄厲呻吟時,卷閘門突然被砸得山響。
馬嘉祺渾身滴水立在閃電青白的光里,腳邊橫著那輛本該報廢的小貨車。“軸承斷了,給你換了新的!”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吼聲壓過雷暴,“后廂加了防雨棚——以后進貨……淋不著!”
車廂里躺著一只系黃綢帶的工具箱。夏溫爾打開時,一疊用防水膜裹好的汽車設(shè)計圖滑落出來,最上面那張鉛筆勾勒的,赫然是她的小貨車——車斗開滿繡球花,擋風(fēng)玻璃上倒映著兩個并肩的人影。
雨聲漸歇,馬嘉祺的聲音混著潮濕水汽淌進她耳中:“圖紙不賣了。等……等你弟畢業(yè),我教你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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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小貨車的雨棚上積了薄雪。夏溫爾掀開車斗帆布,露出底下成捆的時裝設(shè)計教材——封面上纏繞的緞帶是她用修車鋪的廢棄油管線編的。馬嘉祺正給那輛老捷達輸液似的換機油,抬頭撞見她眼睛里的光,手一抖,金黃的油液灑進雪地,燙出星星點點的春痕。
縣城的春天還遠,但修車鋪的收音機換了新電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