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霞飛路上一家新開的法式西餐廳里,流淌著輕柔的小提琴聲??諝饫飶浡久姘?、奶油蘑菇湯和香水的混合氣息。
靠窗的位置,白幼寧雙手托著下巴,看著對面的林斯年。他換了件黑色絲絨晚禮服,襯得他面容愈發(fā)俊朗。
“幼寧,你想想看,”林斯年的身體微微前傾,眼神專注而真誠
“如今全球航運業(yè)復蘇在即,遠東到歐洲的航線利潤有多豐厚?我父親那邊有最穩(wěn)妥的內(nèi)部消息,也有絕對可靠的船務(wù)公司關(guān)系。只是眼下啟動資金還差那么臨門一腳?!彼p輕嘆了口氣
“如果能有二十萬大洋,只需短短三個月,我擔保,連本帶利,至少能回來三十萬!這筆錢,足夠你辦起自己夢想中的報社,或者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相信我,也相信我父親在商界幾十年的信譽。這個機會,千載難逢?!?/p>
十萬大洋,三個月,翻倍的利潤,還有他描繪的屬于白幼寧的獨立未來,這一切都像一場過于美好的夢。
白幼寧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發(fā)干:“斯年,我需要跟楚生哥商量一下。”
“幼寧,商機瞬息萬變。等和喬探長商量好,恐怕這艘‘黃金船’早就駛離港口了。我知道這數(shù)額不小,但正因為是為你,我才敢把這樣穩(wěn)賺不賠的機會拿出來。你還不信我嗎?”
就在白幼寧內(nèi)心激烈掙扎,那聲“好”字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瞬間
“信你?”
一個聲音毫無征兆的傳來
林斯年的身體猛地一回頭,喬楚生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他身后
同時一個冰冷、堅硬、的物體隔著絲絨禮服抵在了他的后腰上。
喬楚生微微俯身
“騙幼寧的錢之前,林先生,不如先問問我的子彈,它這筆買賣,穩(wěn)不穩(wěn)賺?”
“喬探長,這說的是哪里話,我……我什么時候騙幼寧的錢了”
“林先生應該去做演員的,有出色的皮囊的精湛的演技,做千門八將可惜了”
“哥!”白幼寧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看看面如死灰的林斯年,又看看喬楚生,一臉茫然。
餐廳另一側(cè)靠墻的位置傳來一聲夸張的痛呼。
“哎喲喂!我的腳!”
只見路垚不知何時也溜了進來,此刻正“恰好”經(jīng)過林斯年斜后方的一張桌子。他“不小心”被旁邊侍應生匆忙間撞了一下,手里端著的滿滿一杯冰鎮(zhèn)檸檬水,“嘩啦”一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潑在了林斯年那身昂貴的黑色絲絨禮服的后背上。
深色的絲絨瞬間被冰水浸透了一大片,狼狽不堪。
“啊呀!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 甭穲愂置δ_亂地道歉,臉上堆滿了浮夸的歉意,手里卻變戲法似的多了一條不知哪里弄來的、吸水性極好的大毛巾。他嘴里喊著“我給您擦擦”,不由分說地就用那條毛巾在林斯年濕透的后背上一頓猛擦。
“你干什么?!”林斯年又驚又怒,被后腰的槍頂著不敢大動作,只能狼狽地扭動身體試圖躲避路垚的“好意”。
就在這拉扯間,“啪嗒”一聲輕響,一個沉甸甸、金燦燦的東西,從林斯年被擦得凌亂翻起的內(nèi)側(cè)西裝口袋里滑落出來,掉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是那枚K金獵殼懷表。
它靜靜地躺在地上,表蓋在餐廳明亮的燈光下反射著華麗的光澤。然而,就在那精美的鳶尾花浮雕旁邊,一個清晰的、無法磨滅的菱形印記——“利源”當鋪的戳記
“咦?”路垚彎下腰,動作敏捷地一把撿起懷表,故作驚訝地舉到眼前,借著燈光仔細端詳,聲音不大不小,卻清晰地傳遍了這突然安靜下來的角落
“林先生,這懷表,看著可真夠‘祖?zhèn)鳌陌?!”他指尖用力地戳了戳那個戳記
“這‘利源當’的戳子,刻得可真夠深的,祖上怕不是開當鋪的吧?”
白幼寧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枚懷表上
喬楚生依舊穩(wěn)穩(wěn)地用槍抵著林斯年的后腰,目光卻越過他僵硬的肩膀,落在白幼寧的臉上。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白幼寧,無聲地傳遞著一個信息:別怕,哥在。
路垚掂了掂手里那枚沉甸甸的、帶著印記的懷表,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充滿諷刺意味的嗤笑。他隨手將那金燦燦卻無比廉價的“道具”往旁邊鋪著潔白桌布的餐桌上一丟。
“當啷”一聲脆響。
林斯年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像是離了水的魚。
“哥!”白幼寧的聲音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她看看林斯年,又看向喬楚生
喬楚生沒有看妹妹,他的視線落在林斯年慘白的臉上。抵在后腰的槍口紋絲不動
“‘穩(wěn)賺不賠’?林先生,現(xiàn)在,你覺得這筆買賣,還劃算嗎?”
林斯年的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哎呀呀,林先生,你這身絲絨可真是‘遇水則發(fā)’??!”路垚夸張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手里還攥著那條濕漉漉的大毛巾,一臉“痛心疾首”地看著林斯年禮服上那塊刺眼的深色水漬
“不過嘛,”他話鋒一轉(zhuǎn),彎腰撿起滾落到桌布邊緣的懷表,指尖用力地彈了彈那個“利源”戳記,“比起這‘祖?zhèn)鳌膶氊?,一件租來的行頭,濕了也就濕了吧?租衣行‘茂昌號’的老板,怕是早就習慣了,畢竟林先生您可是他們的‘回頭客’,專挑最貴的下手,對吧?”
“租衣行”三個字,如同最后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林斯年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上。他身體猛地一晃,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去,全靠喬楚生那只按在他肩上的手才勉強穩(wěn)住。
“還有,”路垚像變戲法似的,從自己米白色西裝的內(nèi)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慢條斯理地展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送到林斯年眼前,“索邦大學駐上海聯(lián)絡(luò)處的回函。白紙黑字,查無此人。林斯年先生,您這‘法蘭西鍍金’的戲碼,唱得可真夠投入啊。”他輕輕抖了抖那張紙,紙張發(fā)出嘩啦的脆響,如同宣判的號角。
白幼寧死死咬住下唇,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看著那張蓋著清晰公函印章的回函,又看看地上那個當鋪戳記,最后目光落在林斯年那張曾經(jīng)讓她有些心動的、此刻卻寫滿驚慌和卑劣的臉上。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加上被愚弄的憤怒,像巖漿一樣在她胸腔里翻騰、灼燒。原來那些溫言軟語,那些深情的眼神,那些關(guān)于巴黎的風花雪月,關(guān)于家族的榮耀,關(guān)于穩(wěn)賺的投資,全都是精心編織的謊言!她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你!”白幼寧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睛死死盯著林斯年,那里面最后一點少女的夢幻徹底破碎,取而代之的是被點燃的怒火和深深的鄙夷,“你這個騙子!拆白黨!下三濫!”
她的聲音在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尖銳刺耳,帶著哭腔的憤怒像鞭子一樣抽打過去。林斯年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眼神躲閃,不敢與她對視。
“幼寧,”喬楚生終于開口,聲音沉穩(wěn),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按在林斯年肩上的手微微用力,示意他站起來,同時另一只手的槍口依舊牢牢抵著后腰,“跟哥回去?!?/p>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白幼寧,眼神復雜,有疼惜,有后怕,也有一種“看吧,哥沒騙你”的無奈。
“不!”白幼寧猛地搖頭,眼淚終于決堤,混合著憤怒和不甘洶涌而出。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被騙的羞恥感此刻壓倒了一切
“有膽子騙我白幼寧,我要看著他!看著他被戳穿!看著他這副鬼樣子!看著這種騙子最后的下場!”她倔強地站在那里,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淚,通紅的眼睛像受傷的小獸,死死瞪著林斯年。
喬楚生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沒再勉強。他手上用力,押著渾身僵硬的林斯年站起來。
“走吧,林先生,巡捕房有上好的龍井,還有那位‘身手不凡’幫你演英雄救美戲碼的‘小賊骨頭’,正等著跟你敘敘舊呢。”
喬楚生說的“身手不凡”和“敘舊”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在林斯年心上。
林斯年雙腿發(fā)軟,幾乎是被喬楚生半架著往外拖。路過白幼寧身邊時,他甚至不敢抬頭看她一眼
路垚利落地將那張公函折好塞回口袋,遞給白幼寧一張紙巾
“白大小姐,跟這種腌臜貨生氣不值當。走,回去看看喬大探長怎么收拾他,保管比你看過的所有大戲都精彩?!彼瘑坛谋秤芭臁?/p>
白幼寧胸膛劇烈起伏,眼淚還在流,用路垚給的紙巾擦了擦眼淚,用力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恨恨道:“走!我倒要看看,他這身‘法國香水’腌入味的皮囊底下,到底還藏著多少蛆蟲!敢騙我,他死定了!骯臟齷齪的東西!”
白幼寧挺直脊背,像個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女戰(zhàn)士,跟在喬楚生押著林斯年的身影后面。
路垚聳聳肩,將那枚金燦燦的“道具”隨意揣進褲兜,快走兩步跟上,嘴里還嘖嘖有聲:“哎,白大小姐,慢點走,小心腳下,這拆白黨的戲碼啊,高潮還在后頭呢!保管讓你大開眼界!”
巡捕房審訊室的門“哐當”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走廊的光線
林斯年被按在一張冰冷的鐵椅子上,雙手被銬在椅背后面。濕透的絲絨禮服緊貼著皮膚,又冷又黏,狼狽不堪。
他那張曾經(jīng)溫文爾雅的臉,此刻在強光下顯得更加慘白灰敗,精心打理的頭發(fā)散亂地貼在額角,玳瑁眼鏡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眼神渙散而驚恐,像只被剝光了皮毛扔在砧板上的狐貍。
喬楚生站在他對面,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幾乎將林斯年整個籠罩。他脫下了風衣,只穿著制服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解開腰間武裝帶的搭扣,將那把剛剛還抵在林斯年后腰的黑色手槍連同槍套一起,輕輕放在旁邊的木桌上。
金屬與木頭碰撞,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這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林斯年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猛地一哆嗦,身體下意識地往后縮,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喬楚生拉開另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他沒有看林斯年,而是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唇間?;鸩瘛班辍钡貏澣?,他點燃煙,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灰白色的煙霧。
沉默。審訊室里只有喬楚生緩慢吸煙的細微聲音,以及林斯年越來越粗重、壓抑不住的喘息聲。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壓迫感,像無形的巨石,一層層壓下來,擠壓著林斯年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線。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林斯年的額頭上布滿了冷汗,嘴唇干裂,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他幾次想開口,都在對上喬楚生眼睛時,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終于,當那支煙快要燃盡時,喬楚生將煙蒂摁滅在桌上的煙灰缸里。
“林斯年”
“或者,我該叫你什么?王阿貴?李二狗?還是你登記在‘茂昌號’租衣行里那個‘陳彼得’?”
喬楚生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叉
“你的戲,唱得不錯。英雄救美,法國歸僑,世家子弟,步步為營。可惜,唱腔再好,行頭再光鮮,也蓋不住骨子里的腥臊味?!?/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斯年濕透的禮服,如同看一件垃圾,“那‘小賊骨頭’,嘴可比你硬多了。在隔壁,路先生陪他‘聊’了不到半小時,他就把你們這拆白黨的勾當,從踩點到分贓,吐了個一干二凈。怎么分工,怎么設(shè)局,怎么物色肥羊,怎么用租來的行頭和當鋪里淘來的破爛充門面,樁樁件件,清清楚楚。”
隔壁適時地傳來一聲模糊的、充滿恐懼的哀嚎,像是對喬楚生話語的印證。
林斯年的臉色瞬間由慘白轉(zhuǎn)為死灰,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白幼寧,不是你能碰的人。白家的錢,更不是你有命拿的?!?/p>
喬楚生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規(guī)律的“篤、篤”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林斯年的心臟上。
“現(xiàn)在,我給你兩條路。一,把你們這個拆白黨的上線下線,這些年騙過的所有人,騙走的每一分錢,給我吐得干干凈凈。一個字,不許漏?!?/p>
“二,我送你去黃浦江底,跟那些被你騙得傾家蕩產(chǎn)、跳了江的苦主,好好做個伴。選。”
最后一個“選”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林斯年耳邊。他看著喬楚生那雙眼睛,渾身發(fā)顫,這時才想起,他當年可是道上讓人恐懼的喬四爺,哪怕如今做了巡捕房探長,骨子里的狠戾還是沒變的。
“我招!我全招!”林斯年徹底崩潰,發(fā)出哭嚎,身體從椅子上滑下來,癱軟在地,涕淚橫流,哪里還有半分“法國紳士”的影子
“探長饒命!喬四爺饒命啊!是‘花爺’!是‘花爺’讓我們干的!他在法租界開賭檔的!專門找我們這種有點模樣、會點洋涇浜的人,行頭道具都是他提供的!騙來的錢三七分賬,他七我們?nèi)?,白小姐是他親自點的‘肥羊’!說白老爺子有錢,又疼女兒,最容易上鉤……”
他像倒豆子一樣,把知道的一切都抖落出來,名字、地點、金額、手法,只為換取一線生機。
喬楚生拿起桌上的筆和記錄本,推到林斯年面前:“寫。把你剛才說的,一個字不漏,寫清楚。”
林斯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滾帶爬地撲到桌邊,抓起筆,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在白紙上留下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的字跡。
審訊室的門被推開一條縫。路垚探進半個腦袋,目光投向喬楚生,挑了挑眉,無聲地傳遞著信息:隔壁那小子也撂了,口供對得上。
喬楚生微微頷首,示意知道了。路垚的目光喬楚生側(cè)臉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隨意搭在膝頭、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他想起剛才在餐廳,喬楚生用槍抵著林斯年后腰時,還有此刻,路垚心頭莫名地跳快了一拍,一種混雜著欣賞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悄然滋生。他舔了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輕輕帶上了門。
夜晚, 白公館的大門被推開
“老爺,小姐和楚生少爺回來了!”管家在看見白幼寧后,聲音帶著一絲驚喜
幾乎是管家話音落下的瞬間,客廳深處傳來腳步聲。白啟禮身上還穿著睡袍,外面匆忙披了件錦緞馬褂,頭發(fā)有些凌亂,顯然是剛從床上起來。
“幼寧!”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掃過女兒全身,確認她沒有受到實質(zhì)性的傷害,那懸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回一點
但緊接著,那壓抑的滔天怒火,再也遏制不住的爆發(fā)
“混賬東西!”
“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雜碎!敢把主意打到我白啟禮的女兒頭上”
“楚生!人呢?!抓到了沒有?給我?guī)н^來!老子要親手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把他剁碎了扔進黃浦江喂魚!”
“老爺子,人已經(jīng)抓了,就在巡捕房。幕后指使是花脖子,一個地下錢莊的老板。口供確鑿,一個都跑不了?!?/p>
”幼寧她需要休息,先讓她上去吧”
白啟禮盯著白幼寧上樓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屬于父親的心疼。
”楚生啊,你多開導開導她,幼寧這孩子……打小就聽你的?!?/p>
“您放心”
喬楚生離開后,白啟禮叫來了手下阿力
“真刀真槍的 我不怕,但是敢動幼寧,我要讓花脖子后悔從娘胎里爬出來”
“是!老爺”阿力躬身領(lǐng)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