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引擎蓋上的墨水還在往下淌,在雪地上洇出扭曲的藍黑色痕跡。蘇婉把準考證往棉襖內袋里塞,指尖突然觸到個硬物——那支刻著"先進工作者"的鋼筆不知何時從兜里滑出來半截。
"蘇同志!"穿藍工裝的小伙子擠過人群,手里舉著個牛皮紙信封,"郵局剛到的加急件!"
信封右下角蓋著北大招生辦的紅色公章。陳志遠被按在車頭上的身子猛地一掙,軍裝袖口蹭到未干的墨水,在檔案袋上拖出長長一道污漬。
蘇婉接過信封時,聽見里面紙張清脆的折疊聲——和前世被撕碎的通知書材質完全不同。她的手指在封口處停頓了一秒,指甲劃過火漆印的凹凸紋路。
"把信封給我!"陳志遠突然暴吼,右臉還粘著檔案袋的碎片,"那本來就是我的!"
張連長皺眉按住他肩膀:"陳志遠同志,請你冷靜。"
"我的?"蘇婉輕笑一聲,指尖捏著信封一角晃了晃,"就像前世你撕碎的那封一樣?"
陽光穿透薄薄的信封,隱約可見里面燙金的校徽輪廓。陳志遠的瞳孔驟然收縮,喉結上下滾動:"你...你胡說..."
林曉月不知什么時候爬到了吉普車輪胎旁邊,棉襖袖口沾滿雪水和墨水。她伸手去夠陳志遠的褲腳:"遠哥...體檢單..."
"閉嘴!"陳志遠突然抬腿踹開她,林曉月跌坐在雪地里,鵝黃色棉襖頓時浸透成臟兮兮的土色。
蘇婉沒理會他們的鬧劇,慢慢拆開信封。紙張展開的沙沙聲里,她突然聽見"刺啦"一聲——信封右上角被陳志遠撲過來時扯開一道裂口。
燙金的"北京大學錄取通知書"九個字從裂縫里露出來,在雪地反光中亮得刺眼。蘇婉的呼吸停滯了一瞬,眼前閃過前世那些紙屑紛紛揚揚落進灶膛的畫面。
"張連長。"她聲音很穩(wěn),把扯壞的信封遞過去,"請念第三頁的體檢原始記錄。"
陳志遠突然劇烈掙扎起來,被兩個穿軍裝的人按得更緊。中山裝領口的紐扣崩開,露出里面塞著的鈔票邊角。張連長從檔案袋抽出一沓泛黃的紙張,清了清嗓子:
"1976年12月3日,空白介紹信被陳志遠冒領。同月5日,縣醫(yī)院體檢記錄顯示..."他頓了頓,抬眼看向陳志遠,"視力0.3,色盲,肺結核病灶。與現在這份'全優(yōu)'體檢單筆跡明顯不同。"
人群里爆發(fā)出嗡嗡的議論聲。供銷社屋檐的冰棱又斷了一根,砸在陳志遠腳邊碎成幾截。他盯著那些四散的冰渣,突然笑起來:"偽造的...都是偽造的..."
"那這個呢?"蘇婉從內袋抽出準考證,塑料封皮背面鮮紅的指印在陽光下像團火苗,"張連長,麻煩比對下陳志遠同志右手虎口的胎記。"
陳志遠條件反射地把右手往身后藏,但這個動作讓他腕上的墨水痕跡更加明顯——虎口處的皮膚紋理與準考證上的指印完美重合。
林曉月突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嗚咽。她跪坐在雪地里,手指死死揪住棉襖前襟:"根本沒有保送名額對不對?你給我的墮胎藥...其實是面粉..."
"瘋婆子!"陳志遠額頭青筋暴起,被按住的胳膊肌肉繃得發(fā)抖,"我警告過你別亂說——"
"夠了!"張連長厲聲喝止,從檔案袋底抽出一張紙,"這是王主任提供的證明材料,上面清楚記載陳志遠以'照顧烈士遺孤'為由,索要空白介紹信的經過。"
蘇婉接過那張紙時,注意到右下角有個鋼筆畫的叉——正是前世王主任批改她作業(yè)時慣用的標記。紙張翻動的瞬間,她忽然瞥見通知書背面有行小字:小心王主任。
"這次,輪到我來撕碎你們的人生了。"蘇婉輕聲說,卻感到通知書背面那行字像塊烙鐵似的燙著指尖。
林曉月突然撕扯起自己的棉襖,紐扣崩飛的聲音像爆豆子。她扯開里衣露出平坦的小腹,上面有道蜈蚣似的疤痕:"你說會給我名分...結果讓我去黑診所..."
陳志遠猛地撞開壓制他的人,撲向林曉月。蘇婉下意識往前一步,棉鞋踩進融化的雪水里。她看見陳志遠掐住林曉月脖子的手在抖,而林曉月抓著他衣領的手指關節(jié)發(fā)白——就像前世病床上,自己最后一次抓住氧氣面罩的姿勢。
"按住他!"張連長一聲令下,三個穿軍裝的人把陳志遠拖開。中山裝徹底撕裂,鈔票像枯葉般散落一地。陳志遠被按倒在雪地上,臉貼著那些臟污的紙幣,還在嘶吼:"蘇婉!你以為這就完了?王主任他——"
蘇婉突然舉起錄取通知書。陽光穿透紙張,在?;账√幱吵銎娈惖墓鈺?,正好籠罩在陳志遠扭曲的臉上。她低頭看著這個前世耗盡她一生的男人,此刻像條落水狗似的在雪泥里掙扎。
"張連長,"她折疊通知書的動作很慢,確保每道折痕都精準對齊,"我建議查查三年前縣中學那批失蹤的檔案。"
吉普車引擎蓋上的墨水終于流盡了,最后一滴在"革委會"的"會"字上凝成冰珠。蘇婉把通知書收進內袋時,指尖再次擦過那行小字。遠處郵局的鐘敲了十一下,驚飛一群麻雀。
陳志遠被拖上吉普車時還在叫罵,聲音卻被突然刮起的北風撕碎。蘇婉站在臺階上,看著后視鏡里他漲紅的臉越來越小,忽然想起前世他肺癌晚期吐出的第一口血,也是這么鮮艷的顏色。
"蘇同志?"穿藍工裝的小伙子遲疑地遞來一個布包,"您落下的圍巾。"
蘇婉道謝時,注意到供銷社柜臺玻璃下,那方繡著"月"字的手帕已經被掃帚推到墻角,沾滿了黑乎乎的鞋印。她系圍巾的手指很穩(wěn),羊毛粗糙的觸感提醒著她——這一世,再沒有人能撕碎她的未來。
通知書在內袋里隨著心跳微微發(fā)燙。蘇婉轉身走向郵局大廳時,聽見身后傳來林曉月歇斯底里的哭聲,像極了前世那個雪夜,自己蹲在灶臺邊撿拾紙屑時發(fā)出的聲音。
\[未完待續(xù)\]郵局大廳的玻璃門被北風撞得哐當作響,蘇婉指尖殘留的火漆印溫度還未散去。她突然發(fā)現通知書背面那行小字的墨跡暈開了——是剛才陳志遠撲過來時蹭到的雪水。
"蘇同志?"張連長遞來塊方格手帕,"擦擦吧,這墨水..."
話音未落,吉普車那邊突然傳來悶響。后座上的陳志遠正用銬著的雙手拼命拍打車窗,嘴唇開合間噴出的白霧在玻璃上凝成霜花。蘇婉瞇起眼,看清他反復說的是:"王主任抽屜"。
穿藍工裝的小伙子突然壓低聲音:"剛想起來,王主任今早托我捎話,說讓您去趟檔案室。"他喉結動了動,"就現在。"
蘇婉捏著通知書的手指一緊。前世王主任確實在檔案室給過她糖——摻著安眠藥的那種。她轉頭看向張連長:"能借兩個同志幫忙搬行李嗎?"
"當然。"張連長朝吉普車揚揚下巴,"正好押這小子去公社。"他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鈔票時,突然"咦"了一聲:"這票號怎么..."
林曉月突然撲過來抓住蘇婉的圍巾:"帶我去!我知道他藏東西的地方!"她指甲縫里還帶著陳志遠中山裝的線頭,"去年冬天我親眼看見..."
"松手!"藍工裝急忙來攔,林曉月卻突然抽搐著倒下。蘇婉蹲下身時,聞到她領口散發(fā)出的苦杏仁味——和前世自己流產那晚病房里的氣味一模一樣。
張連長猛地扯開林曉月的棉襖領子,鎖骨下方赫然有個發(fā)紫的針眼。蘇婉耳邊突然響起前世臨終時護士的嘀咕:"這年頭打青霉素還過敏..."
"快!送衛(wèi)生院!"張連長抱起人就跑。蘇婉正要跟上,卻發(fā)現通知書內頁不知何時多了道折痕——正好把"小心王主任"幾個字對折成了"小心王"。
藍工裝突然拽住她:"別去衛(wèi)生院!"他手心全是冷汗,"剛才那司機說...說看見王主任往那邊去了..."
遠處傳來吉普車發(fā)動的轟鳴。蘇婉望著車尾卷起的雪霧,突然發(fā)現陳志遠的臉緊貼在車窗上,正對她做口型。這次她看懂了,是三個字:
"三號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