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滯，如冷卻的蠟油，燈管的嗡鳴愈發(fā)刺耳，仿佛無數(shù)小齒輪在顱腔內生硬咬合。

布簾界限之外，深藍色身影動了。

眉峰蹙起淺淡紋路，不是煩躁，是某種被強行摁入血液的沉重。運動鞋底橡膠壓上淺色瓷磚，“嗒”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無限放大。他沒有側目，仿佛門口的僵立的只是壁畫上的浮影，一步便跨越了界限。

他徑直走向病床，每一步都像丈量過似的。消毒水企圖將生命扼殺于無形，被他攜來的氣息迅速瓦解——鮮活：室外草坪被踩后莖葉溢出的微腥，年輕汗水蒸騰的潔凈，陽光曝曬就運動面料殘留的干燥，聚合為無形邊界，將刺鼻的藥味推離。

在距離床沿一步處站定。投下都陰影帶著輕微都壓迫，似沉靜的島嶼。

沒有問候，沒有安慰，甚至沒有彎腰去撿那枚別針，視線焦點始終落在她因隱忍而緊蹙的眉心。右手握著瓶未開封的礦泉水瓶，透明塑料瓶身沁著水珠，將光線切割成動蕩的碎塊。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了過來，掌面帶著些許運動磨礪出的粗糲，指節(jié)修長有力，懸停在距離她緊攥著的蒼白指節(jié)僅寸許的空中。瓶中晃蕩的水光，在他穩(wěn)定的掌心投下動蕩的光斑。

“水，涼的?！?/p>

微啞的音色濾掉了慣常的溫煦，每一個字都像是晨露在葉片上凝結，清晰，冷凝，帶著莫名的沉靜。目光短暫停在她毫無血色的唇上，補充道：

“能緩一點?！?/p>

沈硯辭的指尖在虛空中挪移，每一次伸展都牽扯著左臂沉鈍的麻木和額角的悶痛。指腹終于觸及冰涼的瓶身。

“嘶——”

寒意如細密鋼針，刺穿麻木的表皮?；伒谋砻嫒缒ㄓ偷幕钗?，在她掌心扭動掙扎，粘膩冰涼引發(fā)胃部的不適。她猛地卸力，指尖脫離瓶身，手臂砸回金屬床沿，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在慘白膚色下如枯枝般浮凸。

劉耀文的目光沉沉釘在她那只手上——蒼白，失控的顫抖，手臂依舊很穩(wěn)，指腹不著痕跡地卡進瓶身不易滑脫的棱線凹槽瓶口微斜，更低，更穩(wěn)。撐著水瓶的手臂，深藍校服下的肌肉線條繃出一種隱形的力量感。

喉結在繃直的頸部線條下細微滑動，碾碎了死寂，聲音被刻意壓低，濾去起伏，只剩下清晰的吐字：

“不穩(wěn)的話，抵住瓶底?！?/p>

話音落地，手臂前移半分。

迷失在霧靄的雛鳥找到了暫時的棲息地。沈硯辭孤注一擲似的，指腹抵在瓶底的接縫上，那點微凸而硬實的觸感，在指尖一片麻痹中，鑿開了一個小錨點——

“沈同學！電話！你媽急瘋了！快接！”王主任拔高的嘶喊，熱油投入冰湖，裹著油汗的膩滑和沙沙電流雜音，粗暴撕裂了粘稠的假寐。一只肥胖的手攥著一只老舊發(fā)黑的聽筒，雜亂的電話線像垂死的蛇般蜷曲。

抵著凸點的指尖驟然彈開，瓶口邊緣重重碾過她下唇皸裂的死皮，一絲尖銳的刺痛混合著鐵銹味在唇間彌漫，喉管在驚愕中條件反射地縮緊，瓶口流出的水流撞上驟然關閉的通道。

“嗚——咳！咳——嗬……”

劇烈的嗆咳如同火山爆發(fā)，帶著氣管撕裂的粗糲聲炸開，單薄的身軀在失控的痙攣中猛然弓起又塌陷，像一張被瞬間拉滿又硬生生掰斷的殘弓。

劉耀文高大寬闊的身影，不動聲色地隔絕那揮舞著話筒的聒噪身影，半擋在病床前。視線從沈硯辭蜷縮的背后抬起，轉向噪音來源——王主任那張油膩的臉，五官因焦急而變形。他的聲音響起，不高，但帶著穿透力和無邊重量：

“主任，電話——麻煩您稍等?！?/p>

“哎……就…就等等唄…”王主任捏著話筒的手指收緊又松開，干澀的嗓音擠出來，垂下手時，那只聽筒被她狠狠摁進自己腰際厚實的灰色面料上，聽筒里持續(xù)的尖聲催促（“……王主任？！硯辭呢？讓她說話！”）被悶成模糊而頑固的腫塊。

燈管的頻閃終于力竭，重新散發(fā)那恒久的冷白。撕裂喉嚨的悶咳似乎被強行按回胸腔深處，只剩下沉默的隱忍。

突然，一口懸而未決的微弱氣流卡在驟然收縮的喉口——

“咳——！”

一道深藍色影子，幾乎在咳嗽聲響起的同時，本能地動了。

一只寬大、溫暖的手掌，自然得抬起，帶著安撫意味，輕柔地、只用了指腹前半部分薄薄的力度，落在那片緊繃的肩胛骨正中央偏下的區(qū)域。

不是疏通也不是安撫的節(jié)奏只是落了下去，像覆蓋羽毛，輕輕按了一下。

沈憐的猛地僵住。暖熱透過薄料，烙在冰涼的皮膚上，即將沖出的第二聲嗆咳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一種奇異的酥麻感從那一點溫暖的圓心擴散，沿著脊椎神經(jīng)逆沖至大腦。

劉耀文的手也在觸碰的一瞬，被電流集中，意識到了什么，眼底染上了茫然。

手……下意識縮了回來。

不是倉皇抽離，更像是……被自己的行為驚醒，帶著一點遲疑和困惑的自然收縮。淺栗色瞳孔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溪流底部被打碎的日光。但很快移開目光，視線落在她微微前傾的僵直側影上——不是為了解釋，更非補救，似乎僅僅是在尋找一個安全的、能轉移這微妙的切入點。

“水，”喉結微動，聲音溫潤依舊，“還要么？”

王主任的眼睛瞪得溜圓，視線在沈硯辭繃緊的后背、劉耀文那只懸停的手，以及那只頑固嗚咽的聽筒，嘴張得能塞下一顆核桃，卻忘了合攏。

半晌，她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刻意放平的節(jié)奏感，驅散被忽視的尷尬：“沈同學，你媽媽電話里急得很，我先……”

布簾“嘩”地被掀開。

張威的圓腦袋和半截冒汗的脖頸塞了進來：“文哥？老班……”聲音在看清室內的畫面時驟然壓低、頓住。眼鏡男的目光從劉耀文的側影、沈硯辭靜止的背影，最后落在王主任無奈捏著話筒的手上。

光線裹挾著微熱的渾濁，攪動懸塵飛舞。

“王主任。”失去遮擋，話筒里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沒有多余的字眼，不再升高的音調，“讓她現(xiàn)在說話?！?/p>

寒鋒直直刺入沈硯辭的意識里。她的呼吸節(jié)奏出現(xiàn)了一點頓挫，只有一瞬。但下唇內側那片軟肉，被牙齒以更甚的力道死死咬合住。

無懈可擊的沉默。

劉耀文的眉心微微蹙起，不是因為聲音的內容，而是因為這突然拔高的清晰度，像一個不受歡迎的小物件，毫無預兆地闖進勉強維持平衡的空間。視線從沈硯辭身上挪開，聚焦在發(fā)出噪音的話筒上。

聽筒里的催促依舊冰冷，帶著穿透性的指令到達：“立刻?！?/p>

沈硯辭伸出手，指尖平穩(wěn)地接過那只聽筒，舉至耳畔，邊緣微陷進發(fā)間。

“硯辭？”

“媽媽?！鄙虺庌o的聲音響起，一絲恰如其分的微弱氣息縈繞在字句間，不顯病態(tài)，只顯疲憊?！拔覜]事了。就是跑步?jīng)_線那會眼前一黑，沒站穩(wěn)，胳膊蹭了下地，校醫(yī)給包扎好了。剛喝了點水，緩過來了。您別急?！?/p>

那頭沉默了一息，空氣里只有微弱的電流滋滋聲。無形的審視，沿著電話線，似無影燈探照下來。

“校醫(yī)室？”調子微揚，像冰錐輕敲玻璃，點在關鍵地疑慮上，“為什么這么久才接？”尾音淬毒。

沈硯辭的呼吸不著痕跡地換了個節(jié)奏，“剛才醒著還有點懵，王主任給水的時候嗆了一下，喉嚨不太舒服。”虛弱融入字句，“剛把這口倒勻?！?/p>

那端陷入更深的凝滯，“王主任，在不在旁邊？”冰冷的彈珠在玉盤上跳躍。

沈硯辭的目光落在幾步外神色緊張，正不自在揉搓著制服一角的王主任身上。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疲累：“嗯，在呢。剛就是她遞的水?！彪S即，音調放緩，幾乎是安撫，“……就是嗆得急里一點，真沒事了，讓您擔心了?！?/p>

更長久的沉默。沈硯辭幾乎能勾勒出電話那頭母親的指甲無聲劃過桌面地景象。

“……待多久？”

“王主任說再坐一會兒就行。我自己能走回去，沒兩步路?！?/p>

“司機在路口?！北涞仃愂?，亦是不容抗拒的提示。

“謝謝媽媽，不用了?！甭曇艉芊€(wěn)，帶著對母親細心安排的領情，卻又透著決心，“一點小傷，扭著腳都算不上?；丶椅易屍家炭纯淳托校乔逅幱秃玫每??！?/p>

聽筒里傳來一聲細微的吸氣聲：

“……行了?！敝噶罟鼟吨詈蟮睦滹L刮出，“感覺不好，立刻打電話！不許拖著！”

“嗯?！惫郧神Z順。

指尖松開冰冷的塑料殼，右手收回時，小指快速地擦過褲側的布料。

聽筒還給了如釋重負的王主任。

“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迭聲說著，臉上堆疊的笑容依舊發(fā)虛，接過那沉重的黑疙瘩，手忙腳亂地試圖掛回座機架。

沈硯辭微微頷首，目光略過蹲著的劉耀文，身體向后靠去，緩緩閉上了眼睛，沉重的閘門落下。

劉耀文站起身，手里那只塑料水瓶被無意識捏緊又松開，發(fā)出“嘎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