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稀釋的墨汁,將廢棄的舊實驗樓涂抹成一片沉寂的灰藍。
劉耀文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藏藍色校服幾乎融入陰影里。他沒有看那扇緊閉的消防門,目光投向遠處主樓喧囂漸熄的燈火,下頜線繃得很緊,只有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蜷縮又松開。
“吱呀--”
生澀的鉸鏈摩擦聲刺破了夜的寂靜。門被推開一條縫隙,姜檸小小的身影率先探出,臉上淚痕未干,眼睛紅腫得像核桃,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守護。她半個身子擋在門口,另一只手緊緊攙扶著沈硯辭的臂彎。
沈硯辭走了出來。腳步虛浮,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單薄的身體在秋夜微涼地晚風在輕輕晃了一下?;椟S光線落在她臉上,額角淤紫更顯猙獰,下唇內側的瘀痕清晰可見。她低垂著眼睫,長發(fā)凌亂地貼在頰邊,像被冰窖撈出來的脆弱瓷器。
劉耀文的目光瞬間鎖定在她身上,掃過她的臉,額角,她的左臂,當看到她眼底那片空洞的平靜時,他緊蹙的眉峰反而微微松動了--至少,風暴暫時停歇了。
他直起身,沒有靠近,只是隔著幾步的距離:“沈硯辭,姜檸?!蹦抗庠趦蓮埥厝徊煌紝憹M疲憊的臉上掠過,最終停在沈硯辭低垂的眼睫上,聲音里帶著一種少年人獨有的,近乎莽撞卻又無比鄭重的決斷,像一把鑰匙,插進銹死的鎖芯:“我們‘逃’吧。”
姜檸猛地睜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逃......逃去哪?”她聲音發(fā)緊,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絲被點燃的冒險火花。
沈硯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她終于抬起了眼睫,墨色的空茫被這個字眼狠狠攪動,泛起漣漪--逃?逃出這個冰冷窒息的世界?逃出那口意圖吞噬她的枯井?
她看向劉耀文,那雙淺栗色眼眸里沒有戲謔,只有一片坦蕩的,帶著不容置疑的邀請。他站在那里,暖橙色衛(wèi)衣在昏黃路燈下暈開一小片模糊的光暈,像黑夜盡頭突然亮起的一點篝火余燼,帶著灼熱的誘惑。
那個被禁錮井底的靈魂嘶吼--逃!
渴望像藤蔓般野蠻瘋長,纏繞住那顆被束縛的心臟。遠離這冰冷地歸訓,逃離那無處不在的審視,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完美牢籠!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只是去一個充滿煙火氣和噪音的地方,去感受一下......活著的喧囂。
恐懼仍在,如同附骨之蛆。母親的冷眼,萍姨地嘆息,沈家那沉重的鐵門......一切后果都在腦中翻涌。但左臂上殘留地灼痛,背上被拍撫過的余溫,以及眼前這雙堅定沉靜的眼眸,交織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好?!?/p>
一個字,沙啞,微弱,帶著耗盡心力后的決絕,從沈硯辭蒼白的唇間溢出。輕飄飄落地,卻在寂靜夜里擲地有聲。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所有的猶豫和平衡。
姜檸的眼睛更亮了,擔憂與害怕被這個字點燃,化作; 純粹的興奮和勇氣。“好!逃!我們逃!”她用力點頭,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雀躍。
劉耀文眼底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光“這邊?!彼辉俣嘌?,轉身,朝著校園最偏僻的西南角圍墻走去。那里,高大的梧桐樹冠在夜色下如同連綿的山影,圍墻根下雜草叢生,是無數(shù)代學生“探索自由”的秘密通道。
沈硯辭被姜檸攙扶著跟上,腳步依舊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左臂的沉墜感牽扯著神經,但她的脊背,卻不自覺挺直了一點。夜風吹拂著她凌亂地發(fā)絲,帶著花草和泥土的氣息。
圍墻很高,磚石粗糙冰冷。劉耀文率先走到一處墻根下,那里有幾塊不知何時堆疊起來的斷磚,掩在茂盛的雜草叢中。他踩上去試了試穩(wěn)固性,然后轉過身,朝沈硯辭伸出手。
“別怕?!彼穆曇粼谝股懈裢馇逦?,“踩著這里,我拉你上去?!?/p>
沈硯辭看著那只手,仿佛看到了淵底唯一能抓住的光。她松開姜檸的攙扶,將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放進那只溫暖干燥的手掌中。
他的手掌瞬間收攏,握得很緊,卻沒有弄疼她。
“一,二,三!”
在他的助力下,沈硯辭右腳踩上斷磚,身體借力向上。粗糙的磚石摩擦鞋底,夜風撲面而來。有那么一瞬間的失重感,但她緊握的手和后背的支撐是如此堅實。她抬起左腿,笨拙卻成功地跨上了墻頭。冰冷地磚石硌著腿,夜風毫無顧忌地吹拂著她。
姜檸在劉耀文的幫助下也利落爬了上來,興奮得小臉通紅。
墻外,是與校園死寂截然不同的世界。
隔著一條窄巷,便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小吃街--暖黃的燈泡串聯(lián)成片,蒸騰地熱氣在冷夜氤氳出誘人的白霧??敬挠椭卧谔炕鹕习l(fā)出的“滋啦”爆響,鐵板魷魚在滾燙地鐵板上滋滋作響,甜膩的糖炒栗子香氣,霸道地麻辣燙氣息,濃郁勾人的肉香......隔著喧囂混雜的氣味分子,他無數(shù)熱情的小手,穿過巷子,爭先恐后撲向圍墻上的三人。
鼎沸的人聲,攤主的=吆喝聲,食客的笑鬧,鍋碗瓢盆的碰撞......匯成一股巨大而鮮活的生命洪流,洶涌澎湃,瞬間沖垮感官的堤壩!
墨色瞳孔驟然放大,映滿了那片流動跳躍的煙火人間。前世溺亡的冰冷海水,沈宅的雪松冷香,枯井的絕望死寂......所有禁錮與黑暗,在這一刻,被這片真實滾燙的塵世,撞得粉碎!
喉嚨深處,被強行壓下的,屬于“沈硯辭”的閘門,在洪流的沖擊下,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聞的哽咽。
劉耀文利落地翻身躍下墻頭,穩(wěn)穩(wěn)落在墻外的雜草從。他轉過身,朝墻頭上單身硯辭,再次伸出了手。路燈被巷口的燈火稀釋,他的輪廓在喧囂的背景中有些模糊,但那只手,依舊堅定地伸向她,如同連接兩個世界的橋梁。
“下來?!彼穆曇舸┩付Ψ械娜寺?,“我們到了?!?/p>
巷子里飄來的油煙裹著孜然的香氣,暖黃燈光下,少年攤開的掌心紋路清晰。
沈硯辭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滾燙灼肺,帶著鐵板魷魚的焦香和人群汗水的咸腥,她將冰涼顫抖地指尖,再次放入那片滾燙的錨點。
縱身躍下。
墻頭到地面的距離并不高,但失重感依舊讓沈硯辭的心跳漏了一拍。腳下是松軟的,混雜著枯草和碎石的泥地。劉耀文穩(wěn)穩(wěn)承住了她的下墜,那只握著她的手在確保她站穩(wěn)后才松開,殘留的溫熱卻仿佛烙印在她指尖。
“走!”簡短有力。藏藍色身影在暖黃燈光和蒸騰白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面移動的旗幟。
姜檸立刻緊緊挽住沈硯辭的右臂,小臉上沈抑制不住的興奮和一絲緊張?!鞍⑥o,跟緊我!”她的聲音拔高,幾乎是在沈硯辭耳邊喊,才勉強蓋過周遭的噪音。
氣味是這里的主宰。
濃烈的孜然,辣椒粉混合著油脂被高溫炙烤的焦香,霸道地鉆入鼻腔,帶著攻擊性。緊隨其后的是甜膩到發(fā)齁的糖漿味,來自那些裹滿亮晶晶糖衣的水果串和拔絲地瓜。鐵板魷魚在滾燙的鐵板上哀鳴,腥咸的海鮮氣息與濃郁的醬料味糾纏不清。
不遠處,一大鍋翻滾的麻辣燙湯底蒸騰出混雜著花椒,八角,牛油的復雜蒸汽辛辣嗆人。還有炸臭豆腐那極具辨識度的“芬芳”,混雜著炸雞排的油膩肉香,以及不知名香料熬煮鹵味的厚重......無數(shù)種氣味分子在此刻此地野蠻碰撞,交融,發(fā)酵。
這絕不是沈宅餐桌沈的精致,也不是校醫(yī)室消毒水的凜冽,這是最原始的,最粗糲的生存氣息,帶著汗味,油垢和旺盛的食欲。
“這邊。”劉耀文帶著她們拐進一條稍微不那么擁擠的烤面筋攤前--簡易的推車上架著一個長條形的炭火爐,通紅的炭塊上架著幾十串面筋串,香氣最為霸道。
“老板,三串!”
“好嘞!剛烤好的!”攤主是個中年漢子,嗓門洪亮,動作麻利地用鐵夾子夾起三串烤得焦香四溢的面筋,刷上最后一層紅亮亮的醬料,撒上自然辣椒粉和芝麻,遞了過來。醬汁過于飽滿,順著竹簽往下滴。
劉耀文接過,轉身,他先遞一根給眼睛發(fā)光的姜檸。
”謝謝文哥 !"姜檸迫不及待接過,被燙得”嘶“了一聲,卻毫不在意,鼓起腮幫子呼呼吹了兩下,就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立刻被燙得齜牙咧嘴,卻又滿足地瞇起了眼睛。
然后,劉耀文的目光轉向沈硯辭。他拿著剩下兩串,沒有立刻遞給她,只是看著她,目光沉靜,帶著無聲的詢問和等待。
沈硯辭看著那烤面筋。竹簽粗糙,面筋不烤得微微發(fā)黑起泡,裹滿了濃稠,紅得刺目的醬料,孜然和辣椒沾滿了表面,幾粒芝麻點綴。醬汁正緩慢地,帶著黏稠的質感,從面筋飽滿的褶皺里滴落,砸在油膩的塑料包裝上,留下深色的痕跡。
臟。
這個字眼幾乎本能地從沈硯辭的認知里跳出來。油污,炭灰,重醬,街頭小販的手......一切都在挑戰(zhàn)著她被精心培養(yǎng)的衛(wèi)生準則和貴族式身體潔癖。尾部條件反射地泛起一絲不適。
然而,另一種更洶涌的力量在體內咆哮:是姜檸被燙的=得吸氣卻滿足的表情,是劉耀文沉靜但隱含鼓勵的眼神,更是這個空間彌漫的將一切精致和冰冷都踩在腳下的原始生命力!那醬汁滴落的軌跡,一道滾燙的烙印,燙在她冰封的認知上。
逃出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為了這口滾燙的,不完美的,帶著煙火塵埃的......真實。
她伸出手,指尖避開了滴落的醬汁,捏住了竹簽下方相對干凈的位置。冰涼指尖觸碰到劉耀文遞來的,帶著他體溫的竹簽另一端,如同觸碰到了另一個世界的開關。
她沒有猶豫,學著姜檸的樣子,小心翼翼咬了下去。
咔嚓!
酥脆焦香的外殼在齒間碎裂,濃郁醬香在口腔里炸開--霸道無比的咸鮮,辛辣,如同最野蠻的入侵者,瞬間沖垮了所有矜持的味蕾防線。
“唔!”沈硯辭被那洶涌的味覺洪流和燙意沖擊得悶哼一聲,身體微微后仰,眼尾被激得泛紅,生理性的淚水幾乎要涌出。她強忍著口腔的灼痛,喉管艱難滑動了一下,將那滾燙咽了下去。
辣!咸!香!燙!
強烈的感官刺激,粗暴地撕開包裹靈魂的冰,讓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活著!以這樣滾燙,粗糲,甚至有些狼狽的方式活著!
她微微抬起頭,眼眶泛紅,唇瓣被辣得微微紅腫,帶著一點油亮的醬漬。墨色瞳孔里,那片荒蕪的死寂被攪得一片混亂,卻又在混亂深處,隱隱透出一絲......初生般的茫然和近乎疼痛的清醒。
劉耀文一直在看著她。從她伸手接過,到她被燙得皺眉悶哼,再到她強忍著咽下,最后到她抬起那雙被刺激得水光瀲滟,卻不再空洞的眼睛。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混亂,也捕捉到混亂之下破土而出的微弱生機。淺栗色瞳孔深處,沉靜的火焰似乎搖曳了一下。
他沒有說話,只是自己也咬了一口手中的面筋,然后,目光越過她,投向旁邊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巨大鐵桶--那是賣糖炒栗子的攤子。深褐色的栗子在黝黑的砂石和糖漿中翻滾,散發(fā)著溫暖誘人的甜香。
“想吃栗子嗎?”
姜檸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聞言立刻猛點頭:“嗯嗯!要!阿辭肯定也喜歡!甜甜的,暖手!”
沈硯辭看著那口翻滾著糖砂和栗子的巨大鐵鍋,看著攤主揮動鐵鏟時濺起的點點糖星,看著暖黃燈光下栗子外殼誘人的油亮光澤。
那甜香,溫暖,帶著一種安全的誘惑。
她沒有看劉耀文,目光只是定定落在那片甜香的溫暖里,微微點頭。
劉耀文轉身走向栗子攤。沈硯辭的目光下意識追隨那抹在人群中依然顯眼的深藍。姜檸湊了過來,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她,小聲道:“阿辭,辣吧?但......是不是特別帶勁?”她的眼睛亮亮的,帶著分享的喜悅。
沈硯辭沒有立刻回答姜檸,只是再次低下頭,小心翼翼咬了第二口。這一次,她閉著眼,細細咀嚼........重生。
不遠處,劉耀文正接過攤主遞來的,用牛皮紙袋裝好的滾燙栗子。他轉過身,看見沈硯辭低頭認真要瞎第二口的動作,唇角微微上彎,隨即又恢復了沉靜。
指尖殘留接栗子時的灼痛,提醒著此刻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