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達萊坐在長椅上，翹著腿，整個后背靠在椅背上。他抬起頭，瞇著眼睛看著被陽光照透發(fā)樹梢，樹葉留下的陰影在他臉上微微搖曳。春日午后的暖陽蜂蜜一般緩緩包裹著公園，澄澈得幾乎透明的天空上飄著幾縷雪白的殘云，被風扯散成羽毛狀；湖泊表面被耀眼的陽光鍍上一層金箔，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偶爾被天鵝游過，劃出一道裂痕。

翠綠的草坪像一快柔軟的綢布，星星點點地贅著黃色白色的野花，年輕的情侶在樹蔭下幽會，老人在湖邊垂釣，有幾個孩子從金達萊眼前跑過，驚起一群鴿子，他屹然不動，仿佛是在思考著什么。

“今天天氣很好，不是嗎。”

他淡淡地說，在他的身邊坐著一位孕婦，她直穿了一件輕薄的白色長袍，光著腳，粉灰色的頭發(fā)被一根黑色的絲帶束起。金達萊也不知道她是何時出現(xiàn)的，但她只是靜靜地坐著，好像她本來就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成為公園的一部分。

孕婦沒有接話，金達萊側過臉，掛在胸口的紅寶石微微顫動，他看到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她微微地笑著，與尋常的母親沒有兩樣，散發(fā)著慈愛的光輝，只是這個笑容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異，讓她整個人都透露出一種非人的怪異感。她輕輕地摸著隆起的肚子，看著不遠處嬉戲地孩子們，灰色眼睛像鳥類，像野獸，就是不像人類。

金達萊盯著她看了很久，期間她也沒有眨過眼，已然變成了一座會呼吸的雕像。金達萊將頭轉回來，重新從樹葉的間隙中凝望一碧如洗的天空。

“這些孩子們很可愛?！?/p>

“是的，他們很可愛?！?/p>

女人平靜地回答，她的聲音好像不是從喉嚨里發(fā)出，而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的。她看著那群孩子，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般。

“您的孩子，是不是快要出生了。”

兩只黑天鵝從湖面游過，它的身后跟著一群灰撲撲的幼鵝，它們歪歪斜斜地撲打翅膀，平靜的水面被激起碎金般的水花。女人望著這溫馨的一幕，臉上的表情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她只是依舊撫摸著肚子，金達萊估計，她已經懷有至少七個月的身孕了，身邊的人來來往往，似乎沒有人注意到為什么一個這么大月份的孕婦會獨自出現(xiàn)在公園里，周圍卻沒有家人的陪同。

“是的。”

女人微笑地回答，微風吹起她的發(fā)絲。

“我已經有過很多的孩子，而這個孩子，也會在不久后，降臨他的新家庭。”

金達萊和那個女人再次相遇是在幾年后，這一次他們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下，樹冠投射下的陰影將兩個人的身影完全地遮擋起來。隔著一層掉漆的雕花鏤空鐵欄，金達萊看到有兩個修女帶著大約七八個孩子在草地上玩耍，這里看起來并不富裕，趴著懶洋洋的爬山虎的墻壁上，白漆已經發(fā)黃，有點地方因為泡水而翹邊甚至脫落，就連豎立在房頂?shù)娘L向標也生了銹。孩子們雖然穿著粗亞麻布做的簡單衣褲，但收拾得干干凈凈，看起來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這里面有你的孩子嗎？”

金達萊問她，不管是平靜的微笑，白色的長袍，還是隆起的腹部，孕婦都和幾年前沒有絲毫區(qū)別，腦后系著一條黑絲帶，撫摸著肚子。

“是的，我的孩子生活得很快樂?！?/p>

女人回答，她語氣平穩(wěn)，沒有看著金達萊。金達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在二樓的一扇窗戶前，可以看到一個小孩也屹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盯著草坪上玩鬧的其他孩子，由于玻璃的反光，金達萊沒有看清他的臉，只是無端地覺得他也是面無表情的，如同一座雕塑。

察覺到有人在觀察自己，那個孩子突然一轉頭，對上了金達萊的視線，這下他看清楚了，那個孩子確實有一雙灰色的、和他母親一樣的無機質眼睛，但是只有一瞬間，窗簾便被拉上了。

金達萊抱著雙臂，靠在樹干上，他瞇起眼睛，再次掃視著玩鬧的孩子和修女，風掠過樹干，發(fā)出娑娑的響聲，房頂上生銹的風向標，也搖搖晃晃地轉了個方向?？磯蛄诉@出溫情的戲碼，金達萊準備立刻，至于那個孕婦，她再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正如她每一次都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一樣。

金達萊此后再也沒見過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