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位小殿下則也實(shí)屬不算幸。
早生之子,本就非順而逆,多病多疾乃是常事。
而這位小殿下則是其中之最,甚至奶水供求都處處是難。
對人乳必吐,牛乳過敏,羊乳膻腥少食,其他乳水又食下必嘔。
在這位小殿下降生那日,晨時(shí)墨沂玦病愈,各妃因自己兒子不得繼位,對他更是不喜,而其親母又為其多受苦難。
并且母有多兒,兒只一母。
不對等自不公。
一讓墨沂玦在他降生之日病愈,讓她不得機(jī)會(huì)以富貴不必待人,二是讓她多受苦難,三是早生兒多病多疾難以養(yǎng)活。
孕中各小苦難又漫上心頭。
這位小殿下便扔給乳娘,在下人房居養(yǎng)。
被其母棄。
其生似是一眼就能望盡,各處受不平,受白眼屈辱,忍而不得發(fā),發(fā)而不得善,無所長,碌碌生,不得平。
洛沐云為他生憐,往之。
推扉而入,其間燈燭昏暗,洛沐云掃過室內(nèi)目光落在那乳娘身上,撇了一眼那丑巴巴的幼兒嫌棄得很,卻仍冷聲吩咐:“抱回我殿中,我養(yǎng)著?!?/p>
那肥憨婦人一愣,便起身連連應(yīng)下,匆匆裹好幼兒跟上他。
洛沐云冷哼一聲,轉(zhuǎn)身往房外走。
而不遠(yuǎn)處摘星臺(tái)上,墨沂玦斜眼下撇將洛沐云的樣子瞧個(gè)全乎。
少年刻意挺直脊骨,行在宮墻間,擺著一副主人家姿志。
墨沂玦嗤笑一聲,提著酒樽啜飲一口盯著底下人問著身邊人:“你覺著如何?就是蠢些,做些善事還要瞞著。”
“天子紅人。十二殿下。臣惶恐,不敢評述?!?/p>
墨沂玦聽這一聲,終是移眼瞧他,片刻后偏首笑罵:“裝腔作調(diào)?!?/p>
“你顧平正顧中書何遜他們兩個(gè)小兒。朕歿以后,整個(gè)朝堂還不是由你把持?!?/p>
到底是多年好友,知心知性,顧中書仍立在他身側(cè),仍是波瀾不起端得謙和自若:“陛下也說了,他二人只不過小兒,既如此,何談如何。”
“有卿如此,何言難?!蹦诗i移眼俯瞰下方宮室廊閣,抬手將杯中酒飲盡。
顧平正看手中青花瓷杯,里頭茶湯透亮,是他夫人早先叮矚再三的,他來時(shí)才記得向下面吩咐一句。
他還要回去睡的,茶太濃不易眠,酒他夫人嫌損康健。
高臺(tái)只有三人,鄭誠伴他繁華,顧平正知他風(fēng)采,墨沂玦生而伴已,卻不如他人。
顧平正先一步伸手取走他的酒杯:“我覺著喝這么多夠了,畢竟你的傷不是還沒好全嗎?”
墨沂玦沒應(yīng)他,只是喚:“鄧江?!?/p>
鄧江走近前,另取酒杯酌回一觴酒又奉到墨沂玦手中。
顧平正低首盯了一會(huì)手中酒樽,半罵半嘆道:“你先頭不是說自己有心慕之人,那人是死了嗎?就任你這般作踐自己?”
墨沂玦微滯,后又抬手傾酒飲下一口渾濁。
顧平正被他這處變不驚,實(shí)打?qū)崥鈵懒耍骸澳阏嬗蟹N!”
“我沒有?!?/p>
這一聲倒是說得字正腔圖,如此懦弱膽小的話,他卻說得理直氣壯不卑不亢,實(shí)屬讓人發(fā)笑,再使人笑罵一聲:“真沒有骨氣?!?/p>
顧平正聽此一句,怒愈盛反笑道:“是,你沒
種!誰害的呢?還不是你自個(gè)!你自個(gè)把那孽根給剁了!”
“她勾你上床,給你下藥是她的錯(cuò)!把她剁了也就完了。你可開心啦,一開心把自己下邊也剁了!”
“如今好不容易好了,又?jǐn)R這作踐自己。墨沂玦,你置我離淵于何處?置你心上人與云公何處?!這離淵不里你一個(gè)人的!”
“云公幸苦十年造就的盛世……”
“你既為君,便要負(fù)其責(zé)承其苦!”
“當(dāng)初你狂傲,把你皇兄弟廢了,善謀之人殺,善論之人毒啞,善文人廢舌斷手,以他長而定他死。那么多光風(fēng)霽月及絕世英才,在那朝那代不可當(dāng)英明君主。他們怎地沒把你自搖籃扼死,如今讓你個(gè)氓流上了位!”
青銅觴重?cái)S于磚石之上,發(fā)此一聲清脆爭鳴。
“他們光風(fēng)霽月?呵,不過是月影星光借著曜日不存于世茍且!若他們不使計(jì)害云公,離淵上下誰瞧得見他們那點(diǎn)螢火?”
“朕何如此……”
倏地暴怒:“因?yàn)樗麄冇蟹N得很!種豬配母豬,一輩子生子令人屠宰的份!朕為何待自己如此,那孽根有什么用處?”
“比起我如何待他們,你何不看他們?nèi)绾未?,菹醢而死喂狗。我何其善!?/p>
聲之最后,他已不是以君主評述,而是以已而斥罵痛呼。
顧平正側(cè)首望著那青銅觴杯,凝塞住不再
開口。
又聞他開口嗤笑一聲:“呵,那東西有什么用處?”
青銅幽綠,杯中瓊?cè)A傾露出晶亮淳厚酒香溢出漫走,就像面前邊位帝王多年不顯于人前的愛戀有了指向,繞過燈火螢,星月華,直向耀陽。
顧平正微微毅觫,覺得這測想荒謬,腦中轟鳴一片,思緒似撥琴手牽亂。
墨沂玦與云公相差著十七余年的長河。
中間隔著足足一代!
要是云公十七歲時(shí)有子,那都與墨沂玦年歲!
是以天下之人都未將此二人聯(lián)系為此處。
更遑論云公又那么清明潔正。
實(shí)在是想不通墨沂玦是如何暗慕云公并不改此心的,更何況云公與雪國女帝的艷情揚(yáng)遍八荒六合?
所以他無有回應(yīng)守云公多少年?還情深至此?
此種人離瘋魔不遠(yuǎn),離人卻遙如星河。
云硯安究竟了荼毒多少男女的芳心?
甚至于讓這樣的一代帝王都想殉于他后?
至于歸家之人,早已得安。
洛沐云所居錦瀾殿供暖早得很,在這微涼中便燃了炭,以至于讓人覺得有些躁熱。
婦人一入門有些不適,被這熱流惹得微微縮首避開。
殿中置一搖床,明擺著給她懷中人備置的。
“放下,退下掩門?!?/p>
婦人忙應(yīng),將懷中幼兒放入搖床便退下。
待門扉合上,洛沐云微撇一眼幼兒,微微皺眉才嫌棄上前,拂袖坐于床邊,瞪了那幼兒一會(huì),才伸手去碰了碰他的臉。
一片涼意。
洛沐云起身去添了幾塊碳:“怎還不夠,真無用?!庇侄肆艘慌蕴幚磉^的羊奶去喂他。
只不過開口又是一句威脅:“這可是我親手處理過的,多喝些?!?/p>
可等喂時(shí)見他咳嗆出,眼中的擔(dān)擾無措又溢出來,又用帕子細(xì)心拭去。
擦?xí)r,又發(fā)現(xiàn)頰邊起了紅疹,掃過殿中卻未明,也沒見什么,最后目光落在床邊擺放著的花卉,果斷清了出去。
哪怕花卉價(jià)千金,討他歡喜。
可這遠(yuǎn)比不了這位小殿下的命重要。
見他喝下安睡,洛沐云才擱好了心。
洛沐云有些倦困,今日為這一盞羊奶他可費(fèi)了不少心神,還將傳供御上的母羊換了出來,還被撂了幾蹶子。
可苦于這只母羊不能受驚,受了驚便怕它不下奶了,小少年硬生生抿唇忍下。
光影遷變,時(shí)光荏苒,季時(shí)匆忙。
這位小殿下被他養(yǎng)得豐潤白皙不少,洛沐云眉間松去。
覺得養(yǎng)他,也不如自己未養(yǎng)他預(yù)思的千難萬苦。
只不過……
洛沐云與那雙漆黑的眸眼對看:“你怎么那么重?”
墨塵逸坐在地上仰著一張小臉跟他對望,站都站不起來。
乳娘躊躇不前,看了看兩位主子:“也許是小殿下穿的太多了?”
洛沐云于是看向她,一臉木然:“外頭冷。”
墨塵逸那一張小臉幾乎都埋在絨領(lǐng)里頭了,見此情形,嘗試著站起來,但又摔了回去。
洛沐云眉俯身去問:“疼不疼,想要什么?你指一指,什么又是不行的……”
金絲步履踩上門檻,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在洛沐云墨塵逸身上,而墨沂玦緩步走進(jìn)來,目光越過二人輕易便看見了地上那團(tuán):“這是誰養(yǎng)的球?”
洛沐云生氣罵道:“黑蝙蝠?!?/p>
墨塵逸一昧地盯著自己身上的斗篷看。
乳娘愣了片刻,果斷低首問安:“問陛下安。”
墨沂玦與洛沐云對看。
一個(gè)無言以對,一個(gè)怒火中燒。
墨沂玦與他對視了會(huì)倏然氣笑,掃了一眼可以沒過腳掌的絨毯,又掃了一眼墨塵逸身上厚重的棉服。
“你把朕這離淵當(dāng)災(zāi)國啊,棉服用蘆花填,穿不暖,這玩意兒從摘星臺(tái)上扔下去也不帶摔出一塊青的?!?/p>
墨塵逸盯著眼前雪青色的長靴看,向前歪倒抱住洛沐云的腿,仰著臉看他。
洛沐云覺得腳上又重又暖,實(shí)誠得很,于是低頭去看,但又只看見絨帽圓滾滾。
在洛沐云愣征之際,墨沂玦彎起一雙眼笑了笑:“呢,這回好咯,拖著走吧?!?/p>
這回洛沐云又更不知如何是好了,明明墨沂玦先頭對這位小殿下的態(tài)度不甚友好,基至淡漠到查無此人。見小殿下時(shí)還會(huì)擰眉斂色。
鄭誠也不明白,但很快調(diào)整好自己的姿態(tài),對趴在洛沐云腿上的小殿下以示關(guān)懷:“著那么多,發(fā)汗又出門,恐患高熱呢?!?/p>
洛沐云于是垂下跟看了會(huì)自個(gè)腿上的掛飾:“不會(huì),他體質(zhì)寒涼,手到了夏日里頭也是冷的,也不冒汗,如今這樣剛好?!?/p>
墨沂玦矮下身,伸手想去摸一把墨塵逸的臉蛋,卻發(fā)現(xiàn)那雙眼閉上了,纖長的羽簾更為突顯,臉頰微鼓,于是他就這么靜靜看了會(huì),伸手將人抱入懷中。
羽簾打落,神色松下來,抱人的動(dòng)作熟練,不知先頭是抱過了誰,抑或是想抱什么人而預(yù)思了千百遍。
平時(shí)顯得陰戾瘋狂的眉,跟凌厲化去似的,競顯得溫柔。
墨沂玦將人抱入懷中,懷里的幼童又軟又暖。
但其實(shí)軟的是胡地長絨棉,江南絲綢,血液里的溫?zé)崾怯蒙剿A堆砌回來的,心跳動(dòng)是華服珍肴累出來的。
睡得這么香,也是洛沐云寵慣出來的,不怕被人丟掉。
墨沂玦嗤笑一聲,脾睨著懷里的幼童,卻伸手調(diào)了位置,讓他睡得更舒服,騰出一只手托住洛沐云的后腦,帶著他走。
鄭誠帶著宮人浩浩蕩蕩在后面隨。
洛沐云側(cè)首仰頭看他一眼,于是墨沂玦揉揉他的頭,牽起他的手。
于是墨沂玦懷中的眠得安寧,手心里的冰涼變得濕燙。
洛沐云抿緊唇,低下頭去默默被他牽在身邊。
宮墻朱紅,金瓦覆雪,紅梅含霜,深厚寧遠(yuǎn),偏得閣中暖意。
等到嘉行殿門,洛沐云抬眼望了望牌扁停下,連帶著墨沂玦也停下,垂眼略有不耐。
洛沐云從袖中摸出金鎖,踮腳想給他懷里的人戴上,可夠不上,墨沂玦太高。
墨沂玦撇一眼懷里的人,睡得正酣。
想扔出去。
“怎地之前不戴?”
“冷?!甭邈逶莆嬷掷锏慕疰i。
墨沂玦低首也盯著那塊大金鎖給自己氣樂:“你想勒死他就直說。搞這些虛頭巴腦的?!?/p>
洛沐云仰頭看他,神色平靜:“所以現(xiàn)在帶?!?/p>
墨沂玦蹙眉,眼中帶了一絲躁郁不滿:“都是什么破事?!?/p>
洛沐云就見墨沂玦蹲下來,握著金鎖就要戴上,懷里就被塞了一個(gè)迷迷糊糊轉(zhuǎn)醒的墨沂玦。
墨沂玦抽出那塊金鎖扔了:“什么破玩意?!?/p>
洛沐云瞪著他,懷里的小孩迷迷瞪瞪看著他
打哈欠。
墨沂玦從腰間扯下玉鎖,給洛沐云戴上。
洛沐云剛皺眉想開口,便見他又從腰間扯了一個(gè)給墨塵逸系上。
洛沐云愕然看他,墨沂玦低聲喃喃一句話卻未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目光纏在最后送出的那塊平安玉鎖上。
“這可比那塊破玩意兒好多了,和田玉觸手生溫,又不硌人不重,滿意嗎?”墨沂玦起身時(shí)盯著洛沐云一時(shí)怔忪不知
洛沐云偏頭看他,眉頭皺得更深,眼中煩躁更重。
墨塵逸仰頭看他一會(huì),順勢倒在了他懷里就被抱住,墨塵逸去揪洛沐云袖口玩。
洛沐云抱著小殿下生氣,墨沂玦抱臂看著,忽地給自個(gè)氣笑了。
兩個(gè)小無賴。
“我不需要。”
墨沂玦并不理會(huì)他,抱回那仍迷瞪不明事幼兒,牽上他起身便帶著別扭的洛沐云走。
洛沐云偏頭仰首瞪他,兩瓣唇緊抿著,眉眼之間帶幾分躁怒不滿,也不知示威給誰瞧。
?????? 可沒伸手扯下那玉鎖,甚至任他牽著踏入殿門,墨沂玦也未扯他攘他,只任他停,任他行。
?????? 只是牽引他,帶他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