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廠的流水線像永不疲倦的齒輪,李小燕的指尖在電路板上磨出薄薄的繭。工牌掛繩勒得脖子發(fā)癢,她盯著眼前第37個焊點,忽然想起陳默遞來的礦泉水瓶,瓶身上的水珠曾順著指縫流進袖口,涼絲絲的像他說話時的語氣。
工休時,她躲在更衣室角落,從牛仔褲口袋里摸出名片。塑料邊緣被摩挲得發(fā)毛,“陳默”兩個字底下印著一串數(shù)字,在節(jié)能燈的冷光下泛著幽藍的光。她數(shù)到第七顆紐扣時,終于按下通話鍵。
電話響到第三聲時被接起,背景里有車流聲和咖啡杯碰撞的輕響?!拔??”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疑惑,卻像塊突然投入湖中的鵝卵石,在李小燕胸腔里激起大片漣漪。
“我、我是那天問路的……”她慌忙把工牌塞進褲兜,金屬夾硌得大腿生疼,“想謝謝你,礦泉水……還有指路……”
聽筒里傳來低低的笑聲,李小燕的耳朵瞬間燒起來。她看見鏡子里自己的臉漲得通紅,馬尾辮上不知何時沾了片焊錫碎屑,像落在黑緞上的一粒灰。
“中午有空嗎?”陳默的聲音混著咖啡機的轟鳴,“請你吃個飯,就當認識個朋友?!?/p>
李小燕的指甲掐進掌心。流水線規(guī)定十二點十五分必須回到崗位,宿管阿姨總在走廊里吼“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但她聽見自己說:“有、有空的?!?/p>
約定的快餐店在電子廠三條街外,玻璃門上結著細密的水珠。李小燕站在門口,把工裝褲褲腳又往上折了折,露出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陳默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兩杯可樂,冰塊在陽光下碎成星芒。
“嘗嘗這個?!彼苼硪槐P金黃的薯條,“我第一次吃的時候覺得像在嚼油渣,現(xiàn)在倒上癮了?!?/p>
李小燕盯著番茄醬包發(fā)愁。她見過電視里的白領用刀叉切牛排,卻不知道怎么擠這個紅色的小袋子。手指用力過猛,醬汁“噗”地濺在桌布上,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卻把污漬抹得更大。
“沒事的。”陳默遞來紙巾,指尖擦過她手腕時,她像被觸電般縮回手。他若無其事地把番茄醬擠在小碟里,示范著用薯條蘸了蘸:“這樣就行,沒那么講究。”
薯條咬下去時,滾燙的油脂燙到上顎。李小燕含著食物不敢說話,聽見陳默說起自己每天要開三個小時的會,要和客戶扯皮,要對著電腦做報表。這些詞語像天邊的云,遙遠又模糊,她只能不停點頭,直到看見他領口沾了點番茄醬。
“你這兒……”她伸手又縮回,喉嚨里像卡了根魚刺,“有醬汁?!?/p>
陳默掏出紙巾胡亂擦了擦,忽然抬頭看她:“其實你不用這么緊張,我又不是老虎?!彼芽蓸吠平?,玻璃杯外壁的水珠在桌布上洇出小塊陰影,“你每天工作很辛苦吧?”
李小燕盯著自己在可樂中的倒影,那個女孩眼睛亮晶晶的,鼻尖還沾著薯條碎屑。她想起今早五點半的鬧鐘,想起站在流水線前打哈欠被組長罵,想起宿舍里八個女孩擠在一間屋子,有人半夜說夢話用方言罵老公。
“還行?!彼咽項l戳進番茄醬,用力過猛戳穿了紙盤,“比種地輕松些。”
陳默突然伸手,替她拿掉頭發(fā)上的焊錫碎屑。這個動作快得像陣風,李小燕甚至沒來得及躲,只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像老家曬在竹竿上的被單,帶著陽光的暖。
“以后別自己摳這些東西,傷頭發(fā)?!彼闹讣饴舆^她發(fā)梢,又迅速收回,“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打電話給我?!?/p>
離開時,陳默堅持送她回廠。路過便利店,他又買了瓶礦泉水塞進她手里:“冰的,別曬壞了?!崩钚⊙嗫粗D身走進寫字樓,白襯衫后背的汗印比上次更明顯,卻像朵開在云端的花,讓她想起村里阿婆腌的糖桂花,甜得讓人發(fā)慌。
晚上加班到九點,李小燕拖著酸痛的雙腿回宿舍。路過傳達室時,大爺叫住她:“小燕,有你包裹?!迸Fぜ埓臃椒秸痖_時掉出盒潤喉糖,還有張便利貼,字跡力透紙背:“聽你咳嗽,這個潤嗓子?!?/p>
糖紙在掌心發(fā)出清脆的響,薄荷味在舌尖炸開時,李小燕忽然想起下午陳默說的話:“城市很大,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顆沒人撿的螺絲。”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名片,用圓珠筆在背面一筆一劃寫:“謝謝你的糖,像星星一樣甜?!?/p>
窗外的月亮很淡,像被誰咬了一口的餅干。李小燕把便利貼夾進工牌,塑料外殼硌著胸口,卻讓她想起快餐店的玻璃窗,陽光穿過陳默的睫毛時,那些細小的陰影在他眼下織成了網(wǎng),而她心甘情愿地,想往那張網(wǎng)里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