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光抱著龍尾蜷縮著暈了過去。今晚的夜宴在天宮的另一邊喧囂著,天帝根本無暇顧忌他。他睡的很不安穩(wěn),惡夢一個套著一個,漩渦般拖著意識不斷下沉。
他夢到了好多人的臉,扭曲病態(tài),在戰(zhàn)火中被焚燒,爆發(fā)哀鳴尖叫。熟悉的親朋也在被不知名的力量撕碎。遍地的龍筋和抽搐的東海生靈。敖光飄在滿地猩紅之中,手足無措。透明的靈體什么都做不了。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龍王殿下,求求你……”
“我的家沒了,好多火好多火!”
“龍王殿下,你在哪兒呀!”
他們是在找我嗎?
“你配嗎?”
夢境中有個聲音,突兀出現(xiàn)。四下環(huán)顧,空無一人。
“東海龍王,做了天帝的妖寵。真是好笑!”
那聲音又說到,這下敖光終于找到了來源。那是自胸口里升騰出的一團黑霧。黑霧凝結成一張臉,眉弓壓眼,鼻梁高挺,看著很眼熟……
“敖光,你誰也救不了,你連自己都救不了?!?/p>
那張臉表情十分僵硬,像嘴里含了一片黃連,每個毛孔都透著苦澀。他終于想起來這人是誰了,對面立著一面鏡子。在他的夢境里,原來一直沒有第二個人。
四周,鋪天蓋地竟全是鏡子。腳底、身旁、頭頂,方方面面的對著他。他被關進了一個鏡子牢獄。萬千雙自己的眼睛死盯著自己,恐懼攥緊心臟。
驟然間,鏡子里的影像變了。他看到,一個叫敖光的人跪伏在天帝腳邊。脖子上拴著鎖鏈,鎖鏈的另一頭被那人牽在手里。
他還看見,一條銀白色的龍,縮成合適的大小,化成人形,保留著尾巴和龍角任人采擷。
畫面荒誕,但敖光知道,全都切切實實發(fā)生過。墨汁刻進靈魂里,留下一片再也洗不去的刺青。他顯出真身,瘋狂撞擊這些惡心的鏡子,直至頭破血流……
“令人作嘔,令人作嘔,令人作嘔……”敖光喃喃著,在奮力一擊后,倏然聽到一陣金鈴脆響。夢驚厥醒來,他被拽回現(xiàn)實里,混身上下全是冷汗。
夢中的恐懼追到了夢外,黑暗埋藏下敖光控制不住的顫抖抽搐,帶動著金鈴聲填滿寂靜的空間,刺的耳朵生疼。
太吵了,伸手去扯金鈴。上面施加的符咒只能天帝解開。符咒感受到了外力威脅,開始發(fā)燙,手心傳來劇烈的灼燒感。
那是比三味真火還要極致的火焰。敖光顧不了這么多了,金鈴的噪音讓他頭疼欲裂,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掌心的嫩肉被炙烤出焦糊的味道,龍角的一塊兒開始出現(xiàn)裂痕。
那是龍身體里外延出的骨骼呀!是生命的一部分。
是堅硬到可以上陣殺敵的武器。遍布神經(jīng),和筋脈相連。萬年來從未與本體分離。
“??!”這種劇痛,讓敖光的五感盡失。
“咔嚓”趁著力量被痛苦耗盡之前,敖光親手掰斷了龍角……
斷角流淌著血玉般的顏色,墜著的金鈴徹底啞了聲。連著斷角安安靜靜的躺在敖光掌心。
敖光喘著粗氣,趴在床上,像是瀕死的白鶴。溫熱的液體流進眼睛里,微弱的酸澀感已經(jīng)激不起他的任何反應了,連眨眼都沒有。斷角處的血液,又順著那雙枯寂的眸子滾落。好似斷了線的血淚。
……
天帝握著斷角,眼底暗沉,醫(yī)仙們匍匐在地屏住呼吸。偏殿里的氣氛,像沉浸在死水中。誰也沒有良方止住床上之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敖光沒有哭,哪怕一滴淚都沒有,他只是太疼了。
“都退下吧”
當初敖光強行突破海底煉獄,帶領眾妖反叛的消息都沒讓天帝牽動怒火。
今晚,這人只用一只斷角就徹底勾出了他心底的陰暗。那是一團黑色的火焰,足以把憐惜鍛造成暴虐。
“疼的厲害嗎?”
敖光沒有回答他。
“乖,不疼了”
說罷,天帝輕撫敖光頭頂?shù)膫?,骨茬在綠色的幽光下和斷角連在一起,以神奇的速度愈合長好。斷角上的金鈴也被拿了下來,徒留一個肉眼不可見的小孔,那是穿金鈴的地方。
幻痛潮水般退去,足以重創(chuàng)龍體的傷,竟在這一呼一吸間恢復如初。
“感受到了嗎?這就是天道的力量,我本不打算用的,便宜你了小龍。”
敖光震驚抬眸,卻在對上那人的微笑時,徒生巨大危機感。
接收到了敖光眼底的退縮害怕,天帝不得不驚嘆這條龍的敏銳。
“不喜歡這個嗎?”
金鈴掛在天帝指尖,晃蕩的弧度剛好與心跳同頻。
“可是,我很喜歡。為了我一直帶著,好嗎?”
他想再給敖光一次機會。
可是那人淡然一笑,初見時的桀驁被近乎殘忍地磨平,天帝本以為馴服他了。沒想到,敖光冷硬鋒芒褪去后竟是這般云淡風輕。
卸下了重擔,這可能才是他本來的面目。無所在意,自由的像一陣風。
“你用符咒控制我吧?!痹捨幢M,但天帝懂他的意思——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但是你得不到我的心甘情愿。
怎么會得不到吶?敖光。風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我若執(zhí)掌天地之理,逆陰陽之道,便可縛風于方寸之間,令其止息于無隙之境。
對你,也一樣。
“斷角的時候,特別疼吧,原來你對自己也這么狠心。”
不對自己狠心,怎么會入了你的帷帳。敖光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
“不愿取悅我嗎?”
風刃凝于掌心,化作無形的刀,凄厲的破音聲,好比地獄惡鬼在呼嘯。
敖光額角一涼,有兩塊兒艷紅的東西掉了下來,一塊兒落至肩膀,一塊兒落至胸口。順著白衣緩緩滑落,蹭出一條血色軌跡。肩膀熱熱的,那是他龍角的溫度。
“不想要,我?guī)湍愀畹簟8陕镒约簞邮謪???/p>
啊啊啊啊啊?。。。?!
呼吸被痙攣肌肉掐斷在嗓子里,慘叫炸開。
劇烈的疼痛抵至所有神經(jīng),瞬間讓敖光維持不住人形,在天帝的控制下,化成一條和人形差不多大小的龍。在地上垂死翻滾著,傷口里奔騰出血液,狼藉一片,潑墨成一地的血色梅花。
“愿意帶嗎?”
五官盡失的極致痛苦中,還能在靈臺里聽到那人的聲音。這奴印總是能在敖光最難受的時候,再燒一把火。
“不…愿….”
“很好?!?/p>
天帝抬手,幽光閃過,斷角重續(xù)。
敖光又變回人形,趴在地上。如果不是浸在血潑里。方才好似又一場夢。
“咔嚓”這次天帝甚至懶得蓄力,僅僅憑借神體的力量,就擰斷了龍角。
敖光的四肢在地上扭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形狀,他連翻身都做不到。臉色慘白,額角淌血,布滿一臉好似蒙上了喜慶紅紗。
“愿意嗎?”
敖光精力耗竭,錯過了這個問題。
天帝兀自一笑,不吝嗇的再次抬手。敖光視線模糊,在傷口愈合中恐懼后縮,宛如一只驚籠鳥。
骨頭裂開的聲音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冰封的東海,春天來臨前的動靜。冰層在海水復蘇時,緩慢開裂。就如同現(xiàn)在這樣,慢慢的,把時間拉扯成一根望不到頭的線。
這是第幾次被掰斷龍角了?敖光數(shù)不清。身體的疼哪里及得上精神的萬分之一。他攢著力量,把頭一下一下磕向墻面。自虐般,用斷口撞擊。早知道,就去死了……他這么想著,也這么做了。
“別白費力氣了,乖,你死不了。我再問你一遍,愿意嗎?”
天帝輕而易舉地知曉了他的企圖。但他不知道的是,敖光已經(jīng)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了。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答應了。天帝看著他這幅癡傻的樣子,突然沒了興致。熬鷹的人,想讓鷹兒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龍角恢復,卻依舊被掛上金鈴。溫暖靈氣,安撫著敖光的每一條脈絡。把粘連纏繞在一起的神經(jīng)梳理開來。
一切完成后,敖光困的睜不開眼,不知今夕是何年……
天帝突然感覺這里好悶,他輕輕抱起已成血人的敖光,捏了一個清潔訣。清爽得衣袍,甚至帶著安眠的皂香。
金鈴依舊在,上面的禁錮符咒也沒有撤銷,龍角依舊完整,就當這一切沒有發(fā)生吧,今天先饒過你。
天帝輕刮了一下懷中人的鼻子,無奈的說道
“怎么這么倔呀?!?/p>
他站起身,還有些公務沒有處理,今晚浪費啦太多時間。
打開房門,外面清爽的空氣,沖淡了屋內(nèi)的血腥味道。陰云散去,漏出清冷孤傲的月亮,好比上好的瓷器玉盤。
左腳剛踏出去,身后就響起很輕的一聲
“咔嚓”
微弱的動靜閃電般劈過天帝,他震驚的扭過頭望去。
昏黃燭光里,敖光拿著斷角,絕望的發(fā)不出音。但他看懂了他的嘴型——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
“我、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