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東海的朋友。
和他相識的時候,我還不是天帝,只是一位可有可無的太子。野心還未長出,日子過得枯燥乏味。
父皇派我去東海,加固鎮(zhèn)壓龍族的封印。我到時,封印已經(jīng)岌岌可危。那條小龍,就是仗著原型還小,從裂隙中偷偷溜出來的。
他好像很孤單,見到同齡的我,興奮不已。又要保持矜貴傲氣,別別扭扭的,自以為掩飾的很好。
天界不會養(yǎng)出這樣簡單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寫到了臉上。我在陰謀詭譎里泡了太久,自然想在這純凈白紙上添上兩筆。
那時覺得,有這樣一位妖族朋友,很好。不是因為喜歡,只是因為可以瞞著家里人偷偷和妖交往,做一件叛逆的事兒。
小龍不知道我是天帝之子,只當我是東海旁村落里的書生。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肩并肩坐在海灘上,聽著潮起潮落,談著天地遼闊。
他以最天真的坦誠,盡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什么“人人生來平等”、什么“天族和妖族本就沒有高下之分”“為什么龍族要世代住在海底煉獄”等等。
真可笑。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無所顧忌的勁兒,刺的我眼疼。
小龍見的人太少,品不出我蠱惑話語下的用心險惡。他只會傻傻的,孤身潛進海底煉獄里最險的地方。只為取來他“摯友”隨口提及的雞蛋大小的珍珠。殊不知,那是加固封印的最后一步。
當封印大陣開啟,上古威壓把每一條龍都壓到柱子上,動彈不得。為了控制這個強盛族群的數(shù)量,陣法針對龍族新出生的幼崽,實行了三天三夜的絞殺,當著他們父母的面。
優(yōu)先挑選出最強壯的幼崽,抽筋扒皮取出龍珠。為的是震懾。再挑選出即將破殼的蛋,投喂給北海的同類。為的是東海、北海自此被仇恨阻隔,再也不會聯(lián)手,這都是后話了。
只記得當日,我誤以為東海海面上蕩漾的紅來自于殘陽,穿透海水的哀嚎是刮起來的凄厲大風。我誤以為我怨恨敖光,我誤以為我嫉妒他,我誤以為,我不愛他……
我離開東海之前,沒有再見到敖光。聽說他被龍族囚禁,從高高在上,變得人人得而誅之。民間到處流傳著他和我的流言蜚語。故事有很多版本,但敖光在所有故事里,都是那個倒貼天族的賤貨,一個恥辱,一個背叛者。
愚民就是愚民,他們不了解敖光的性子。如果他真如流言里的一樣,一開始就答應了我的示愛,發(fā)誓未來只屬于我,就不會有這么多事兒了。
當我結(jié)束閉關(guān)后,我又聽說,為了償還罪孽,他破開龍珠,用每日逼出的龍血,哺育著海底萬民。敖光是龍王一脈,就這樣重復了千年,東海才恢復元氣。
誰知道這一千年他怎么度過的,傷口愈合再扒開,再愈合再扒開。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因為那時我正忙著把父皇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
這還要感謝敖光,感謝他成為了我野心的肥料。
后來我坐上了天帝的位置,沒有想象中有趣,更加寂寞了。我派人去打聽小龍的消息,沒成想,他還挺幸運。耗盡龍王精血,卻喚醒了更為古老的祖龍之力。
時間會洗白一切,那些骯臟的誤會,突然就變成了他的勛章。我勢在必得的他,順利成為了新任龍王。
事情變得麻煩起來,我不能放縱愛欲了。因我觸到了無形的障礙:
“——天帝之心,應如皓月當空,普照萬物,不偏不倚,無愛無憎?!蹦穷w老菩提如是說。這個老東西壓著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可能無愛無憎?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怎樣極端的神,愛到扭曲,憎到深情。我決定打碎這道屏障。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把敖光壓在心底。暫且放下對他的渴望,我翻遍了天璣閣萬年以來的藏書,找到了一條殺死天道的路子。
又是一段漫長黑暗的閉關(guān),突破意味著要把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分換個遍。剝離與重塑。我不知不覺喪失了對于極端痛苦的感受,便想當然的以為別人也不會痛。
就好比民間有一種痛感缺失的怪病,患者總是不自覺的弄傷身邊的人,我成為了天道,也成為了這病的患者。
再見敖光,便是那場驚天之戰(zhàn)。年少的誓言真的被他做到了。他帶領(lǐng)著妖族,一路殺上了九重天。
敖光準備的很充分,他算到了一切,謀略詳細步步殺招。小龍果然還是長大了,一張白紙,在世間滾了一遭,染上不屬于我的顏色。歸來依舊皎潔,那是月的深沉孤高。
如果我還是天帝的話,他就成功了。棋差一籌,滿盤皆輸。
我把奴印烙在敖光的逆鱗上。用于娛樂的金鈴,穿透最堅硬的龍角。我逼他跪下,溫順的抬起下巴任我擺弄。我逼他躺下,張開雙腿,欲求欲奪。
我終于,囚禁住了風。
只是這風,變得越來越沉重苦澀。
明明知道,符咒附著的地方在本源上,他還是經(jīng)常把自己的逆鱗摳出血。龍角斷折,多疼呀,雖然我體會不到,但是他都疼到不認人了,還是在我轉(zhuǎn)身時,毅然決然折下金鈴。
小龍?zhí)亮耍也幌矚g。
但也不憎惡,我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緒了,很早的時候就感受不到了。他們死在了我成為天道的那一刻。我甚至無法為他們哀悼祭奠。因為哀悼也是需要“悲傷”這種情緒的,對嗎?但是,悲傷睡在墓穴里。
直到敖光的本源,碎在了斬妖臺上那一刻,體內(nèi)好像有什么東西蘇醒了。那飄散的漫天光點,成了墓穴里的盈盈鬼火。喚醒了悲傷,那一刻,我的心臟痛了個暢快!
幾乎是本能的,我封鎖了斬妖臺這一片時空。難道是錯覺?神力變?nèi)趿?。我顧不得這些,我的小龍,躺在血潑里,銀白色的發(fā)絲粘膩在臉上,像是瀕死的瓷器。
第三種情緒沖擊而來,是“恐慌”。我從沒想過敖光會離開,我握緊牽制著他的鎖鏈,自信認為這就是永遠。
原來,即使肉身消亡都還能存在千年的本源力量,也會應為巨大的悲傷而破碎。
原來,我搶到的天道法則,在情緒面前不堪一擊。原來,這才是世間最強的力量,我曾經(jīng)卻如棄敝履。
隨著他們的復蘇,天道神力在緩緩流逝。我在凝滯的時間里,把敖光的本源碎片一點一點撿起。然后剝離出自己本源里,一束最奇特的神力,將那些光點拼接縫合。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心魔鬧了幾輪。小龍的生命,勉強被我留下了。
與其說是我留下的,不如說是敖閏死前在他耳邊的那句輕語起了作用。
她說 “丙丙,在天宮里?!?/p>
敖丙嗎?他的小兒子,竟然潛進了天宮。還真是聰明。無所謂,我沒有精力對付其他人了。
心里還是空落落的,憤怒、悲傷、恐懼,不足以填補那巨大的黑洞。還缺了什么吶?
敖光,你能給我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