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三十分，鬧鐘的電子音在黑暗中突兀地響起。李程秀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從被窩里伸出手，準(zhǔn)確地按掉了鬧鈴。窗外還是一片漆黑，只有遠處路燈的微弱光芒透過薄薄的窗簾，在房間里投下模糊的光影。

他靜靜地躺了幾秒鐘，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鼾聲——沉重、斷續(xù)，帶著酒精特有的渾濁感。確認(rèn)母親還在熟睡后，他才輕手輕腳地爬起來，生怕發(fā)出一點聲響。

冰涼的木地板透過薄襪傳來刺骨的寒意。李程秀摸索著打開臺燈，調(diào)到最暗的檔位?；椟S的光線勉強照亮?xí)酪唤牵⌒囊硪淼厝〕瞿潜具吔且呀?jīng)卷起的英語練習(xí)冊，翻開夾著書簽的那頁。

"abandon, abandon, a-b-a-n-d-o-n..."

他無聲地蠕動著嘴唇，手指隨著記憶中的發(fā)音規(guī)律輕輕敲擊桌面。晨讀是他一天中唯一能靜心學(xué)習(xí)的時間——在母親醒來之前，在這個被酒精浸泡的家還未蘇醒的時刻。

六點十五分，廚房傳來水壺的哨聲。李程秀合上書本，輕手輕腳地走到廚房。灶臺上的小米粥已經(jīng)煮得軟爛，散發(fā)出樸素的香氣。他從碗柜最里層取出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保溫盒——那是小學(xué)時母親給他買的，現(xiàn)在漆面已經(jīng)斑駁。

將熱粥盛進保溫盒，又配上一小碟昨晚腌好的蘿卜干。李程秀猶豫了一下，又從櫥柜深處摸出半包白糖，舀了小半勺撒在粥面上。母親最近味覺退化，總抱怨食物沒味道。

保溫盒被仔細(xì)地包在舊毛巾里，放在餐桌最顯眼的位置。李程秀在便簽紙上寫下"記得吃早飯"，筆尖在紙面上停頓了幾秒，又補充了一句"藥在抽屜里"。

做完這一切，他回到自己房間，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鐵皮餅干盒。盒子里整整齊齊地碼著零錢——這是他這兩個月從午飯錢里省下來的。數(shù)了數(shù)，還差七塊五才能買母親常喝的那種白酒。

書包里的舊鋼筆突然變得沉重起來。李程秀想起昨天文具店老板的話："十五塊都嫌貴？扔了吧！"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筆帽上那道新添的裂痕，眼神黯淡下來。

七點整，李程秀輕輕帶上家門。晨霧中的小區(qū)安靜得可怕，只有幾只麻雀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上跳來跳去。他習(xí)慣性地繞到樓下的垃圾桶旁，果然發(fā)現(xiàn)了兩個空酒瓶——昨晚母親又喝多了。

學(xué)校早自習(xí)的鈴聲響起時，李程秀正盯著桌洞里那張被重新?lián)崞降暮Y查通知書發(fā)呆。班主任周萍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李程秀！發(fā)什么呆？黑板上的題抄完了嗎？"

他猛地抬頭，發(fā)現(xiàn)全班同學(xué)都扭頭看著他。張偉那伙人正不懷好意地笑著，有人甚至模仿著他剛才走神的樣子。李程秀的耳根瞬間燒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翻開練習(xí)本。

"廢物。"周萍低聲罵了句，高跟鞋咔咔地走向講臺。

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xué)隨堂測驗。李程秀盯著卷子上的函數(shù)題，那些數(shù)字和符號在眼前跳動，怎么也進不了腦子。他的思緒不斷飄向昨晚被揉皺的通知書，和母親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啪！"

一個紙團突然砸在他桌上。李程秀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看向講臺。老師正背對著學(xué)生在黑板上寫公式。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紙團，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放學(xué)后操場見，不來后果自負(fù)?！獜垈?

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紙團掉在了地上。李程秀彎腰去撿時，額頭撞到了桌角，發(fā)出一聲悶響。幾個同學(xué)竊笑起來，他捂著額頭坐直身體，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下課鈴響起時，李程秀已經(jīng)收拾好了書包。他打算從后門溜走，卻被張偉一把拽住了書包帶："想跑？"對方的聲音里帶著惡意的愉悅。

"我、我要去買東西..."李程秀低著頭，聲音細(xì)如蚊吶。

"喲，窮鬼也有錢買東西？"張偉夸張地瞪大眼睛，引來一陣哄笑，"買的什么？給咱們看看？"

書包被粗暴地扯開，里面的東西嘩啦一聲散落在地。那支舊鋼筆滾了幾圈，停在張偉腳邊。李程秀的心跳幾乎停止，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彎腰撿起了鋼筆。

"這什么破爛？"張偉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捏著筆桿，"你也配用鋼筆？"

"還、還給我..."李程秀伸出手，聲音發(fā)抖。

張偉咧嘴一笑，突然高高舉起鋼筆："想要？自己來拿啊！"

李程秀撲上去的瞬間，張偉的手一松。鋼筆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啪"地一聲落在地上，金屬筆尖與水泥地親密接觸，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咔嚓"。

時間仿佛靜止了。李程秀跪在地上，顫抖著捧起鋼筆。筆尖已經(jīng)歪了，墨囊也裂開了一道縫，黑色的墨水正緩緩滲出，染黑了他的指尖。

"哎呀，不小心。"張偉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反正也不值錢，對吧？"

教室里的人漸漸散去，只剩下李程秀一個人跪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用校服袖子擦拭鋼筆，卻發(fā)現(xiàn)墨水越擦越多，最后在袖口留下一大片觸目驚心的黑漬。

放學(xué)鈴響起時，李程秀還坐在座位上發(fā)呆。他的英語試卷幾乎空白，只在姓名欄工整地寫著"李程秀"三個字。窗外夕陽西沉，將教室染成一片血色。

"李程秀。"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他抬頭，看見蘇清站在桌前，手里拿著一個信封，"班主任讓我轉(zhuǎn)交給你。"

信封里是期中考試的成績單和一張繳費通知——下個月的綜合實踐課需要交80元材料費。李程秀盯著那個數(shù)字，眼前浮現(xiàn)出母親昨晚扔掉的篩查通知書，和今早鐵盒里所剩無幾的零錢。

"你的鋼筆..."蘇清突然說。

李程秀條件反射地把鋼筆藏進袖口，卻露出了那片墨水漬。他的耳根又燒了起來，恨不得立刻消失。

"我會修鋼筆。"蘇清的聲音很輕，"如果你需要的話。"

李程秀猛地抬頭，對上她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憐憫，只有一種他讀不懂的堅定，就像那天在開水房遞給他篩查通知書時一樣。

"為、為什么？"他聽見自己問。

蘇清沒有直接回答。她的目光落在李程秀袖口的墨漬上，又移向窗外漸沉的夕陽："因為有些東西，值得被修好。"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突然捅進了李程秀心里最柔軟的部分。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眼眶發(fā)熱，他急忙低下頭，生怕對方看見自己泛紅的眼圈。

夕陽的最后一縷光芒從窗口斜射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最終融合在一起，消失在教室后墻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