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幾天的陰雨終于放晴。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驅(qū)散了城市上空積壓的陰霾,金燦燦的,帶著一種近乎奢侈的暖意。當江臨提出帶他去海邊走走時,陸離以為自己聽錯了。
“海……邊?”他茫然地重復著,像在確認一個陌生的詞匯。離開這個冰冷的公寓囚籠?去一個……有陽光、有風、有廣闊天地的地方?這個念頭本身就讓他感到一陣眩暈般的惶恐。
“嗯。換衣服?!苯R的回答簡潔明了,帶著他一貫的指令風格。他似乎只是在進行某種環(huán)境療法,而非邀請。
陸離的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他像一只被關(guān)在暗室太久的蛾子,本能地渴望那耀眼的光源,即使知道靠近可能會被灼傷。他翻找著江臨為他準備的衣物,指尖觸碰到一件柔軟的白色亞麻襯衫和一條淺藍色牛仔褲。他換上,站在鏡子前。鏡子里的人依舊蒼白瘦削,但干凈的衣物和窗外燦爛的陽光,似乎為他鍍上了一層極其微弱的、虛假的生氣。
車子沿著海岸線行駛。車窗開著,咸澀、自由的海風猛烈地灌進來,吹亂了陸離額前的碎發(fā)。他有些緊張地抓著安全帶,眼睛卻貪婪地望著窗外那片無垠的藍。天空是純凈的蔚藍,大海也是深邃的藍,在遠處交融成一條模糊的線。陽光灑在海面上,跳躍著無數(shù)細碎的金光,像撒下了一把揉碎的鉆石。太亮了!太廣闊了!這和他逼仄黑暗的畫室、冰冷空曠的公寓完全不同!巨大的陌生感和自由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卻又夾雜著一種奇異的、久違的……興奮。
江臨把車停在一片游人稀少的海灘。細軟的白沙在陽光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海浪溫柔地拍打著岸邊,發(fā)出舒緩的“嘩——嘩——”聲??諝庵袕浡K赜械南绦任?,還有陽光曬在沙灘上的干燥氣息。
陸離小心翼翼地踩在滾燙的沙子上,腳心傳來微微的刺痛感,卻讓他真實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他一步一步走向海邊,海風更加猛烈地吹拂著他的襯衫,勾勒出他過于單薄的身形。他停在水線邊緣,冰涼的海水漫過他的腳背,又迅速退去。那感覺……奇妙極了。帶著一種原始的、沖刷的力量。
他忍不住蹲下身,用手指去觸碰涌上來的海水。冰涼,帶著細小的沙粒。他捧起一小捧海水,看著它在指縫間迅速漏掉,只剩下濕漉漉的痕跡。他像個第一次接觸世界的孩子,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好奇和探索的光芒。那光芒,短暫地驅(qū)散了他眼底常年籠罩的陰郁。
江臨沒有靠近,只是站在不遠處,安靜地看著他。他看著陸離蹲在沙灘上,專注地玩著海水;看著他在海風里微微瞇起眼睛,蒼白的臉頰被陽光曬出一點點極淡的紅暈;看著他偶爾因為一個稍大的浪花涌來而驚慌地跳開,像個受驚的小動物,隨即又為自己的反應露出一點點羞澀的笑意……
那笑容……太微弱了,像晨曦中草葉尖上即將蒸發(fā)的露珠,轉(zhuǎn)瞬即逝。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猝不及防地劈中了江臨!
他見過陸離的崩潰,見過他的絕望,見過他空洞麻木的眼神……卻從未見過他笑。即使是如此短暫、如此羞澀、如此脆弱的一個笑容。那笑容里沒有陰霾,沒有痛苦,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純粹的好奇和……微弱的愉悅?
江臨的心湖,那潭向來平靜無波、甚至有些冷酷的深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子!一股陌生的、強烈的悸動猛地攥緊了他的心臟!他引以為傲的冷靜和理智,在那個瞬間,竟出現(xiàn)了細微的裂痕!
陽光下的陸離,脆弱得像一件琉璃藝術(shù)品,卻又煥發(fā)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易碎的美感。海風吹拂著他柔軟的黑發(fā),白色的亞麻襯衫被風鼓起,勾勒出他纖細的腰線。他蹲在那里,小小的,像天地間一抹即將被風帶走的純白羽毛。
一種強烈的保護欲,混雜著一種更深沉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悸動,如同失控的潮汐,猛烈地沖擊著江臨用完美主義和專業(yè)壁壘筑起的心防!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腳步,想要走過去,想要將那抹脆弱的純白緊緊護在懷里,隔絕世間所有的風浪!
但他終究沒有動。他只是站在原地,插在褲袋里的手悄然握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望向遠處海天一色的地方,試圖平復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洶涌的情緒。他是醫(yī)生。他是救贖者。他不能被情緒左右。這只是一次……環(huán)境療法。僅此而已。
陸離并不知道江臨內(nèi)心的波瀾。他沉浸在這短暫的自由和新奇中。海水的冰涼,沙子的滾燙,海風的咸澀,陽光的灼熱……所有的感官刺激都如此鮮活、強烈,暫時壓過了他腦海中那些黑暗的低語。他站起身,迎著海風,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咸腥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奇異的暢快感。
他回過頭,望向江臨的方向。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瞇起眼睛。江臨站在陽光下,身影挺拔如松,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那一刻,陸離心中那點微弱的、扭曲的依賴感,如同投入火堆的干柴,瞬間被點燃、放大!
看?。∷褪俏业墓?!只有在他身邊,我才能感受到陽光的溫度,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陸離的心被一種巨大的、病態(tài)的滿足感填滿。他像虔誠的信徒仰望他的神祇,一步一步,踩著松軟的沙子,朝著江臨走去。
他走到江臨面前,距離很近。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也吹拂著江臨額前的發(fā)絲。他抬起頭,那雙總是盛滿陰霾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江臨的身影,帶著一種近乎純粹的、全然的依賴和……微弱的希冀。
“江醫(yī)生……”他輕輕開口,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散,卻清晰地傳入江臨耳中,“這里……很好?!?他頓了頓,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謝謝你?!?/p>
這句“謝謝”,像一把柔軟的羽毛刷,輕輕拂過江臨剛剛筑起的理智壁壘。他看著陸離仰起的、帶著一絲脆弱紅暈的臉,看著那雙映著自己身影、亮得驚人的眼睛……那潭深水,再次不受控制地……劇烈波動起來。囚徒的錯覺,在這一刻,似乎成了某種……危險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