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驚破幽夢時,柳煙羅猛地從錦被中掙起,繡著并蒂蓮的緞面被冷汗浸得發(fā)皺,像極了父親棺槨上那幅被雨水洇爛的挽聯(lián)…鎏金香爐飄出的沉水香突然化作戰(zhàn)場硝煙,她恍惚看見十六歲那年,驛站快馬送來邊塞急報,母親攥著染血的玉佩暈倒在青石板上,發(fā)間銀簪斷成兩截,恰如此刻她斷裂的呼吸。
"阿娘..."她顫抖著摸向床頭暗格,羊脂玉佩還帶著體溫般的溫熱,那是外祖父臨死前塞進副將掌心的遺物,翠羽紋里還凝著漠北的黃沙。指尖劃過"忠孝"二字刻痕,忽然觸到凹陷處斑駁的血漬——當年母親咬碎銀牙,用血在玉佩背面描了朵柳花,說"柳家女兒,當如蒲葦韌如絲"……如今這絲絳卻被皇權(quán)碾作齏粉,混著弟弟夭折時的啼哭,在夢魘里織成絞索。
桃木撥浪鼓滾落在膝頭,彩漆剝落處露出內(nèi)里的蟲蛀痕跡,像極了弟弟臨終前潰爛的唇角……她記得七歲那年上元節(jié),弟弟舉著這撥浪鼓追著兔子燈跑,“阿姐,快來追我呀”——金鈴般的笑聲驚飛檐下冰棱,而如今這鼓聲只會在午夜夢回時,與皇帝喚"阿蘅"的呢喃重疊,敲碎她最后一絲清明。
"你們連死人都要糟踐!"柳煙羅突然抓起撥浪鼓砸向墻壁,木屑紛飛中,她看見月光里浮起母親的淚痕、父親的血漬,還有自己被強簪鳳釵時,鏡中那雙與端淑皇后別無二致的眼睛?;实圩蛞蛊骂M落下的齒痕還在發(fā)燙,那聲溫柔的"阿蘅"此刻化作淬毒的針尖,扎進她心口每一寸結(jié)痂的傷痕。
“劉舜煜,你要替身?"她攥緊玉佩抵在咽喉,冰涼的玉棱擦過肌膚,"那便讓你看看,這替身如何剜出你的心肝,去祭我柳家滿門冤魂??!"燭火在穿堂風里劇烈搖晃,將她的影子投在鎏金屏風上,恰似展翅欲飛的鳳凰,卻在尾羽處裂成鋒利的刃。
????????御書房的鎏金獸首香爐飄出龍涎香,卻掩不住案頭堆積的軍報陳墨味。顧舜煜捏著羊脂玉佩在掌心轉(zhuǎn)了三圈,翡翠流蘇掃過朱砂批注的《貞觀政要》,在"君舟民水"四字上投下細碎陰影。當值的小太監(jiān)剛通傳"太子殿下到",他便將玉佩拍進紫檀匣,指節(jié)叩在黃花梨桌面上,發(fā)出冷硬的"咚咚"聲。
???????“兒臣參見父皇?!?/p>
????????顧承徹踏入殿內(nèi)時,正看見顧舜煜指腹摩挲著御案上的鎏金鳳凰鎮(zhèn)紙——那是端淑皇后生前最愛之物,鳳凰尾羽的寶石眼總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像極了此刻皇帝望向他的眼神。
??????"三日前左相遞的密折,說你常去神機營走動?"顧舜煜忽然開口,玉鎮(zhèn)紙重重壓在奏疏上,"朕記得你生母崩逝后,你連騎射課都推了三年,怎么忽然想去神機營了?"
???????喉間泛起苦澀,顧承徹想起十六歲那年,他跪在端淑皇后陵前哭到嘔血,但是他的父皇卻在椒房殿與新選的秀女賞花。此刻他盯著皇帝腰間明黃絳子系著的東珠,那是柳煙羅昨日簪過的式樣,答道:"兒臣不過是...想學些兵事為父皇分憂。"
??????"分憂?"顧舜煜突然冷笑,指節(jié)敲了敲紫檀匣,"你母親當年血崩那晚,你抓著她的袖口不肯松手,倒像是知道她一死,你便能穩(wěn)坐太子位了。"
???????殿外風掠過銅鈴,發(fā)出細碎的驚響。顧承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面上卻仍垂著睫毛:"父皇明鑒,兒臣那時不過三歲。"
?????"三歲?"皇帝忽然起身,龍袍掃過案角的《貞觀政要》,書冊跌落時露出夾層里半幅女子畫像——正是端淑皇后二八年華的模樣。顧舜煜盯著畫像上的明眸,聲音忽然低啞,"可你如今二十三歲,該知道有些東西,有些…不該碰!"
??????空氣里浮動著危險的凝滯,顧承徹看見父皇指腹撫過畫像邊緣,那里有被反復摩挲的毛邊,像極了柳煙羅每次侍寢后,指尖丹蔻剝落的痕跡。
???????他的煙兒……
???????"去椒房殿,"皇帝突然將紫檀匣推過御案,翡翠流蘇在燭火下碎成碧色星子,"把這個給柳貴妃,就說...就說朕念著她素日愛翠玉。"
???????匣蓋掀開的瞬間,翠玉的溫潤光澤刺痛顧承徹的眼。他想起昨夜路過椒房殿,聽見柳煙羅在廊下咳得撕心裂肺,卻無人傳太醫(yī)——而此刻這玉佩上還纏著皇帝的明黃絳子,像極了絞殺她的金絲籠。
??????"兒臣...恐難勝任,"他垂眸避開皇帝審視的目光,指腹觸到匣底暗紋,那是端淑皇后慣用的纏枝蓮紋樣,"貴妃娘娘…素日喜清凈..."
???????“朕讓你去,是抬舉你!"顧舜煜突然拍案,震得案上茶盞跳起,琥珀色茶湯潑在了《貞觀政要》的"親賢臣"三字上,洇成暗紅的疤,"難不成你想讓朕親自去哄?"
??????殿內(nèi)燭芯突然爆響,火星濺在畫像邊緣,將端淑皇后的唇角灼出焦痕。顧承徹望著父皇驟然繃緊的下頜線,想起柳煙羅說過,皇帝每次動怒時,眉骨下的那顆痣就會微微發(fā)顫——此刻它正抖得像秋風中的燭火。
??????"兒臣領(lǐng)旨,"他攥緊紫檀匣,玉佩棱角透過木匣硌著掌心,忽然想起柳煙羅藏在枕下的撥浪鼓,那些被她劃落的木屑,是否也像此刻的自己,被碎在皇權(quán)的碾磨里……
??????離去時經(jīng)過鎏金屏風,顧承徹在鏡面般的銅面上看見父皇的倒影——那人正對著端淑皇后的畫像舉杯,琥珀酒液倒映著龍冠上的珍珠,像極了他昨夜在柳煙羅眼中看見的淚光。
???????御書房的門在身后合攏時,他聽見父皇低嘆一聲,混著龍涎香的煙霧從門縫溢出,裹著一句模糊的呢喃:"阿蘅,你瞧...咱們的兒子,終究是像你。"
??????掌中的玉佩突然發(fā)燙,顧承徹低頭望著匣中翠玉,卻在流蘇晃動間,看見內(nèi)側(cè)刻著極小的"蘅"字——那是皇帝親手所刻,卻在今日,要借他的手,送給另一個與她生著相同眉眼的女子……
??????夜風卷起檐角殘雪,他望著漫天飛絮般的碎玉,忽然想起椒房殿的琉璃瓦,每片瓦當都刻著并蒂蓮,卻在雪后裂開細紋,像極了煙兒每次笑時——她的眼底藏著的碎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