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的空氣又濕又冷,沈昭華握著礦燈的手心全是汗。剛推開那扇銹得快粘住的鐵門,就聽見"吱呀"一聲怪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黑暗里磨牙。她把礦燈舉高些,光束刺破濃黑,照見石壁上滲著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著來回晃動的燈光,看著有點發(fā)瘆。
地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礦渣,踩上去咔嚓響。沈昭華放輕腳步,耳朵仔細聽著周圍動靜。除了自己的心跳和滴水聲,好像還有別的聲音,很輕,像是有人在遠處嘆氣。她握緊了手腕上的銀鏈,鏈尖的鋼針藏在袖口里,隨時能飛出來。
走到暗室中間,她停住了。眼前是個半人高的石臺,上面刻著亂七八糟的線條,看著像是幅畫,又不像。沈昭華湊近了看,才認出是北狄人用的星圖。那些歪歪扭扭的符號她小時候見過,父親書房里有本講邊疆異族的書,里面就有類似的圖。
她伸手碰了碰石臺上的凹槽,指尖摸到一點濕滑,像是不久前才有人動過。星圖角落里有塊地方顏色不一樣,像是被人用東西撬開又勉強拼回去的。沈昭華皺起眉,突然想起七歲那年,蕭景珩蹲在院子里教她認北斗七星,小手指著天空,說那七顆星像個勺子,能幫迷路的人找到方向。
"北斗七星..."她喃喃自語,目光在星圖上掃來掃去。果然,石臺上的北斗七星位置有點怪,不像是正常的排列。她伸出手指,按記憶里蕭景珩教的順序,依次點了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四顆星的位置。指尖剛碰到最后一顆星的凹槽,石臺突然輕輕震動起來。
"咔嚓...咔嚓..."
石臺上的星圖緩緩移開,露出下面的暗格。沈昭華心里一緊,手心的汗更多了。暗格里鋪著塊發(fā)黑的布,上面放著個卷起來的東西,看著像是封信。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剛展開一角,就聽見身后傳來"嘩啦"一聲,像是墻上掉了塊石頭。
沈昭華猛地轉(zhuǎn)身,礦燈的光束正好照在一個人身上。那人靠在門框上,半邊臉藏在影子里,另半邊露在光里,嘴角好像還帶著點血。
是蕭景珩。
他怎么會在這里?
蕭景珩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處,左臂纏著塊布,可血還是從布縫里滲出來,染紅了大半截袖子。他看著沈昭華手里的信紙,眼神深不見底。
"果然是你。"蕭景珩的聲音有點啞,像磨過沙子,"三年來,你一直在查礦難的事?"
沈昭華的銀鏈"嗖"地從袖里彈出來,鏈尖直指蕭景珩的脖子:"先回答我,七年那起礦難到底怎么回事?那些礦工的家人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真相!"
蕭景珩沒動,任由銀鏈尖頂著他的咽喉。他只是輕輕咳了一聲,嘴角又溢出點血沫。"你以為,只有你在查?"他突然抬起沒受傷的右手,扯開自己的衣襟。
沈昭華的目光落在他心口,礦燈光下,那道銅哨形狀的疤痕特別清楚。她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礦場,那個滿臉血的少年也是這樣,扯開衣服讓她看傷口,還笑著說沒事。
"這三年,往你錢莊匯款的人是誰?"蕭景珩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那些匿名的銀子,你就沒懷疑過?"
沈昭華心里咯噔一下。是啊,那些錢來得蹊蹺,每次都是在礦難幸存者祭日那天到賬。她一直以為是哪個有良心的官員暗中幫忙,難道...
"你的袖袋里,"沈昭華突然開口,眼睛盯著蕭景珩的左手,"是不是有半張北狄軍械圖?"
蕭景珩的眼神變了變,剛想說什么,沈昭華突然聽見頭頂傳來"嗖"的一聲輕響,像是有東西穿透空氣。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開,重重撞在石臺上,后背疼得像是骨頭要裂開。
"噗嗤——"
一聲悶響。沈昭華抬頭,看見蕭景珩半跪在地上,左肩插著支綠色的鏢,鏢尖正在冒煙。他臉色一下子白了,冷汗順著下巴往下滴。
"蕭景珩!"沈昭華想都沒想就跑過去。
"別過來!"蕭景珩吼了一聲,聲音都在發(fā)顫,"有毒..."
話音剛落,暗室角落里突然冒出黃綠色的煙,一股甜腥的味道鉆進鼻子,沈昭華的頭立馬開始暈。
"嘻嘻..."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通風口飄進來,又尖又細,像是指甲刮在石頭上,"殿下,對不起了,北狄不需要知道太多事的棋子。"
柳如煙!
沈昭華銀鏈一甩,鏈尖穿透毒煙,"叮當"一聲打在墻上。四個蒙著臉的黑衣人突然破墻而入,手里的彎刀閃著寒光,直直沖向她手里的密信。
"保護密信!"蕭景珩掙扎著想站起來,可剛一動就疼得悶哼一聲,臉色更白了。
沈昭華沒空管他,銀鏈舞得像團光,纏住第一個黑衣人的手腕,用力一甩,那人撞在墻上,哼都沒哼就不動了。另外三個人分三個方向圍過來,刀風刮得她臉頰生疼。
她眼角余光瞥見蕭景珩從懷里摸出個瓷瓶,手一抖,瓶子掉在地上,滾到她腳邊。
"解藥..."蕭景珩咬著牙,嘴唇都發(fā)紫了,"先救密信..."
沈昭華心里那個氣啊,這個時候還惦記著密信!她一腳踢開一個黑衣人的刀,彎腰撿起瓷瓶,旋開蓋子就往蕭景珩那邊扔過去。
"自己喝!"
蕭景珩抬手接住,手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沒倒進嘴里。沈昭華看得急,一個分神,后背就被劃了一刀,疼得她倒吸氣。
"媽的!"她罵了句臟話,也不管什么章法了,銀鏈胡亂揮舞,逼退黑衣人,突然轉(zhuǎn)身抓住蕭景珩的手腕,把他拽起來。
"張嘴!"她另一只手捏住蕭景珩的下巴,逼著他張開嘴,把剩下的解藥全都灌了進去。
蕭景珩被嗆得咳嗽,藥汁灑了大半在衣服上。他抓住沈昭華的手,力氣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頭:"松手...礦道結(jié)構(gòu)圖..."
"什么結(jié)構(gòu)圖?"沈昭華沒好氣地問,眼睛還盯著那幾個慢慢圍過來的黑衣人。
蕭景珩沒說話,突然拉著她的手按到石壁上。他的血蹭了沈昭華滿手,熱乎乎的,粘粘的。
"看著..."他用受傷的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墻上畫起來,"當年北狄人故意弄塌礦道,不是為了殺人,是為了占整條礦脈當軍械庫..."
他畫得很快,線條歪歪扭扭,可沈昭華看明白了。那是柒號礦道的地圖,上面標著好幾個紅點,應該是北狄人的據(jù)點。
"他們的接頭人就在..."蕭景珩的聲音越來越低,臉色還是很差。
就在這時,整個暗室突然晃了一下,頂上掉下來好多土塊和碎石。
"不好!"沈昭華心里大叫不好,"要塌了!"
黑衣人也慌了,其中兩個想沖過來搶密信,被沈昭華一腳一個踹倒。
"快跑!"她拉著蕭景珩就往門口跑。
可沒跑兩步,就聽見"轟隆"一聲巨響,一塊巨大的石頭從頭頂?shù)粝聛?,正好砸在他們前面,擋住了去路。碎石像下雨一樣往下掉,煙塵彌漫,嗆得人睜不開眼。
"這邊!"蕭景珩突然轉(zhuǎn)身,拉著沈昭華往暗室深處跑。那里有個小小的通風口,只夠一個人爬過去。
沈昭華剛想往里鉆,就聽見身后傳來"咔嚓"一聲,又是一塊大石頭要掉下來了,正好對著她的后背。
她嚇傻了,站在原地動不了。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前一推,她整個人撲進了通風口,重重摔在地上。還沒等她回頭,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肉上。
"蕭景珩!"沈昭華嘶吼著回頭。
通風口里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見石頭不斷砸下來的聲音,還有...一聲很輕很輕的咳嗽。
"當年我..."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被埋在石堆下面,越來越輕。
"當年我...不是故意..."
后面的話,沈昭華再也聽不見了。
煙塵越來越大,通風口的另一邊傳來柳如煙氣急敗壞的尖叫。沈昭華咬緊牙,抓起地上的密信和用血畫的地圖,拼命往前爬。爬著爬著,眼淚就掉下來了,糊了滿臉,和手上的血混在一起,又熱又黏。
通風管道里彌漫著霉味和鐵銹的氣息,沈昭華像只受傷的幼獸,用手肘撐著冰冷的地面往前爬行。血腥味和灰塵堵在喉嚨口,每呼吸一口都帶著刺痛感。她摸到轉(zhuǎn)角處一塊松動的石頭,用力一踹,整個人滾進了另一條更狹窄的通道。
"咳咳..."喉嚨被灰塵嗆得發(fā)癢,沈昭華死死咬住嘴唇才沒咳出聲。身后傳來柳如煙氣急敗壞的叫罵,還有石頭碎裂的聲響,那些人正在砸開通風口。
她摸索著墻壁往前爬,手指突然碰到個冰冷的金屬環(huán)。抬頭用礦燈一照,是道銹蝕的鐵柵欄門,柵欄上纏著鐵絲網(wǎng),早被歲月磨得發(fā)亮。沈昭華心沉下去,這分明是條死路。
"找到她了!"通道那頭傳來黑衣人的吼聲,腳步越來越近。
沈昭華握緊懷里的密信和血圖,手指摸到腰間的短刀。既然退無可退,不如拼死一搏。她剛要轉(zhuǎn)身,突然聽見柵欄那邊傳來"咔嗒"輕響,黑暗中有人用暗號敲擊鐵欄:兩下長,三下短,重復三遍。
這個暗號...沈昭華瞳孔驟縮。這是當年沈家商號的緊急聯(lián)絡信號,除了父親親傳的伙計,只有一個人知道——七歲那年,她蹲在蕭景珩身邊看賬本,親眼見他把這組暗號記在竹片上。
柵欄門被人從外面緩緩拉開,露出張布滿煤灰的臉。那人戴著頂破舊的礦工帽,左眼有道猙獰的疤痕,看著沈昭華的眼神卻帶著明顯的急切:"沈姑娘,快跟我來!"
沈昭華握緊刀柄,警惕地看著他:"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男人壓低聲音,往身后瞥了眼,"蕭大人讓我在此接應,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手腕翻轉(zhuǎn),露出內(nèi)側(cè)刺著的半邊牡丹花紋身——那是沈家暗衛(wèi)獨有的標記,另一半本該紋著年號,可這人手腕上空空如也。
"蕭景珩讓你來的?"沈昭華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那片煤灰下找到熟悉的痕跡。
男人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力道不?。?柳如煙的人快追來了!"話音未落,通道另一頭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男人不再猶豫,拉著沈昭華就往柵欄外跑。
外面竟是條廢棄的礦道,鐵軌上停著輛生銹的礦車,車輪陷在厚厚的煤灰里。男人打開礦車燈,光束刺破黑暗,照亮前方岔路墻壁上畫著的箭頭——箭頭尾端是個小小的銅哨圖案,與蕭景珩心口的疤痕一模一樣。
"沿著箭頭走,出了礦道有人接應。"男人把個油皮紙包塞進沈昭華手里,"這是蕭大人讓我交給你的。"
沈昭華捏著紙包,觸手硬邦邦的,形狀像是本冊子。她還想問什么,就聽見身后傳來柵欄被撞開的巨響。男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快走!"自己則抄起礦車旁的鐵鎬,轉(zhuǎn)身沖向通道口。
沈昭華踉蹌幾步,回頭看見男人的礦燈在黑暗中劃出銀亮的弧線,緊接著是骨骼碎裂的悶響和黑衣人的慘叫。她咬緊牙,轉(zhuǎn)身跑進畫著銅哨標記的礦道,靴底碾碎地上的煤渣,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礦道越走越寬,漸漸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滴水聲。沈昭華靠在潮濕的石壁上喘著氣,打開油皮紙包——里面是本線裝賬簿,封皮上用朱砂畫著個奇怪的符號,像是兩個交叉的銅哨。翻開第一頁,泛黃的紙頁上是蕭景珩熟悉的字跡,墨跡中還夾著暗紅色的斑點,像是濺落的血滴。
"柒號礦脈實為北狄軍械中轉(zhuǎn)庫,礦難遇難者一百三十七人,其家眷均安置于西郊義莊后巷..."
沈昭華的手指撫過那些熟悉的名字,突然停在某一頁。那里畫著幅簡單的輿圖,標記著從礦道直達城外的密道,終點位置正是當年救她出礦難的獵戶小屋。輿圖角落有行小字,墨跡因為顫抖而顯得格外潦草:
"當年我在井底發(fā)現(xiàn)的,不是坍塌,是北狄人的火藥。"
外面突然傳來礦車行駛的轟隆聲,越來越近。沈昭華連忙把賬簿塞進懷里,礦燈光束掃過墻壁,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身后的岔路口站著個人影。那人穿著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打,手里提著盞煤油燈,燈火映照下,右耳缺了半塊,正是當年救她的那個獵戶!
"沈姑娘,這邊請。"獵戶咧開嘴笑,露出顆金燦燦的門牙——沈昭華記得很清楚,當年這個位置明明是顆斷牙。
煤油燈的光暈在潮濕的石壁上晃動,獵戶的影子被拉得又細又長,像只張牙舞爪的怪物。沈昭華緩緩后退,手悄悄摸向腰間的短刀。懷里的賬簿突然硌到肋骨,她想起蕭景珩最后那句話,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
獵戶往前走了兩步,煤油燈的火光映照出他脖頸處若隱若現(xiàn)的刺青——那是北狄皇室特有的狼頭圖騰,此刻正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