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的熱氣還未散盡，看臺的喧囂、鼎沸的人聲、廣播里激昂的頒獎解說，漸漸被隔絕在體育館的玻璃門之外?？諝怏E然安靜，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運轉(zhuǎn)的低鳴和消毒水混雜著凡士林的氣味。

室內(nèi)籃球場旁邊臨時騰出來的空間被白熾燈管照得亮如白晝。幾張可折疊的醫(yī)療床排開，中間那張，喬昭陽坐著。

右腳踝的護踝襪被校醫(yī)老王粗魯?shù)赝柿讼聛?，沾滿了塵土和汗?jié)n的白色繃帶一圈圈解開，露出了底下的猙獰景象：皮膚紅腫發(fā)亮，像一顆充血的李子，踝骨附近更是腫得老高，原本清晰的骨性凸起被腫脹的組織徹底淹沒。最觸目驚心的是外踝偏后側(cè)，一片新鮮的、正在擴散的紫紅色淤血，邊緣帶著青黃，明晃晃地印在皮膚上，像一幅被暴力碾過的地圖。

“嘶——輕點！王老師！”喬昭陽吸著冷氣，腳踝被老王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捏著，被動地做內(nèi)翻外翻的動作檢查。每動一下，都牽連著整條腿的神經(jīng)一起抽痛。

“骨頭應(yīng)該沒事兒，”老王下結(jié)論，手上動作沒停，用酒精棉球擦洗著傷處，冰涼的刺痛讓她又縮了一下，“韌帶嘛……”他手指用力按了按那片淤青中心，“嘖，這片韌帶肯定拉傷了，幸好沒全斷。萬幸有人給你墊了那一下，不然你這腿今天搞不好就要掛彩上石膏。”

酒精擦過皮膚帶來的絲絲刺痛和冰涼感，讓喬昭陽混沌的腦子稍稍清醒了一點。她抬起頭，下意識地在周圍混亂的人群里搜尋。

體育組的幾個老師圍在旁邊，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什么。班長方卓然急得滿頭大汗，抓著個手機大概是聯(lián)系家長。孟溪則像只護崽的母雞，緊緊挨在床邊，手里還攥著她脫下來的釘鞋，眼神里全是擔(dān)憂。幾個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也擠在門口探頭探腦。

唯獨那個墨藍色的身影不在這個小小的核心區(qū)域里。

“看這個！消腫止痛，效果快！”方卓然獻寶似的擠過來，把一盒剛打開的藥油不由分說塞到孟溪手里。濃重刺鼻的薄荷樟腦味瞬間彌漫開來，嗆得孟溪直皺眉。

“方卓然你添什么亂！”孟溪低聲罵道，但也沒把藥油扔掉。

“這個噴劑也是！進口的！”另一個同學(xué)遞上來一個銀白色的小罐。

各種消炎止痛的藥膏、藥油、噴霧劑堆在了小推車下層，像開了一個小型藥房。它們帶著各自刺鼻的氣味，無聲地傳達著一種關(guān)切，一種焦灼，一種目睹意外后手足無措的填補。

喬昭陽的額頭滲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不只是疼的，更多的是這種被過度關(guān)注帶來的無形壓力。她垂著眼，盯著自己那只可悲的、紅腫的腳踝，任憑老王在她傷處按揉、消毒、涂抹上一層氣味清涼的藥膏。冰涼的藥膏和熱辣的刺痛感交織在一起，拉扯著她的感官。右肩上似乎還殘留著被狠狠砸進那個臂彎時的劇烈觸感和窒息感，還有……那只骨節(jié)分明、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緊緊抓著她肩膀的手所留下的隱形印記。

就在這時。

人聲略微一靜。門口探頭探腦的幾個同學(xué)下意識地向兩邊讓開一條縫隙。

一個高挑的、穿著墨藍色短袖運動衫的身影，如同自帶靜默氣場，無聲地走了進來。是謝知聿。他左手拎著兩個透明的超市購物塑料袋，袋子里清晰可見冰鎮(zhèn)的瓶裝礦泉水、幾袋獨立包裝的一次性冰袋、還有幾盒看著眼熟的藥物包裝盒。

他沒看圍攏在床邊的人，也沒理會堆在小推車下的“藥山”。徑直走到病床腳，喬昭陽的傷腳正被校醫(yī)老王捧在手里處理的位置。他的目光低垂，精準(zhǔn)地落在那片剛擦拭干凈、抹上藥膏的紅腫淤青上，眼神平靜無波，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完成修復(fù)的初段工序。

方卓然剛要開口：“謝……”

謝知聿甚至沒抬眼看他。右手伸進左手的塑料袋里，動作迅捷地掏出兩袋密封的一次性速冷冰袋。袋子里白色的粉末和液體混合瞬間產(chǎn)生反應(yīng)，發(fā)出輕微的“噗嗤”壓縮聲響，溫度驟降。隔著薄薄的塑料包裝，絲絲縷縷的白色冷氣立刻逸散出來。

他動作沒有一點停頓，撕開塑封，掌心直接握住冰袋一角，那冰寒之氣瞬間傳遞到他同樣滾燙的掌心皮膚上。

然后。

他看也沒看校醫(yī)老王驚訝抬起的臉和欲言又止的表情，也沒征詢?nèi)魏稳说囊庖姟▎陶殃柋救恕侵还枪?jié)分明、指端因為冷意和之前用力過度而顯得微微發(fā)白的手，握著那寒冽刺骨的冰袋，極其精準(zhǔn)地、毫無間隙地，穩(wěn)穩(wěn)地貼合在了喬昭陽剛剛抹上藥膏、還帶著刺痛余溫的腫脹腳踝上！正正壓在那片最觸目驚心的紫紅色淤血中心！

“呃！啊——！” 巨大的冰冷和劇痛疊加的刺激如同高壓電擊！喬昭陽猝不及防地、抑制不住地發(fā)出一聲短促尖銳的抽氣！身體猛地向后仰倒，全靠孟溪眼疾手快地從背后托住她的肩膀才沒摔在床上。眼淚瞬間就從眼眶里飆了出來！

冰袋的冷氣針一樣扎進剛剛經(jīng)歷撞擊、皮下毛細血管撕裂、充滿炎性反應(yīng)的傷處，瞬間的劇痛幾乎讓人昏厥！她試圖縮腳，右腳卻被老王下意識死死按住處理！

“你干什么！” 孟溪又驚又怒，聲音都變了調(diào)，顧不得對謝知聿那點本能的敬畏，“冰袋不能直接貼！剛抹的藥！傷口會凍壞的！”

校醫(yī)老王也一臉不贊同，皺著眉：“這位同學(xué)，冰敷要先墊毛巾的！你這太……”

謝知聿仿佛沒聽見任何聲音。他的右手只是穩(wěn)定而強硬地維持著那個覆蓋的動作。冰冷的水汽從冰袋外壁和他手指緊貼的縫隙里不斷溢出，迅速浸濕了他的指關(guān)節(jié)和喬昭陽踝關(guān)節(jié)處的皮膚。白色的冷霧在兩人接觸的狹窄空間里繚繞升騰。

然后，在喬昭陽因為劇痛而急促喘息、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顫的時候，謝知聿一直低垂的視線才終于抬起一寸。

他看向的不是喬昭陽淚水漣漣、寫滿痛楚和驚愕的臉。

目光微微下落，落點精準(zhǔn)地鎖在了她那因為本能躲避疼痛、死死摳抓在身下皺巴巴醫(yī)用床單邊緣的右手上。

指根內(nèi)側(cè)。那顆原本凝固干癟、已經(jīng)近乎消失的暗色小血痂，在她方才吃痛用力時被床單粗糙的布料狠狠刮過，竟然重新被蹭裂開來，翻起一小片暗紅色微微濕潤的皮膚邊緣。

像一塊沉入湖底的舊疤，被湖底的暗流不期然地掀開了一角，滲出深色的濕痕。

謝知聿的眼睫幾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如同蝴蝶振翅般微小。那片淤青上覆蓋冰袋的指端——那修長、指節(jié)微微凸起的手指——力道似乎微不可查地向下沉壓了一絲絲。

加重了那錐心的冰寒和疼痛！

喬昭陽痛苦地擰緊了眉頭，額頭抵在孟溪的手臂上，更深地蜷縮起身體，喉嚨里溢出壓抑的嗚咽。細小的冷汗混著淚水沿著鼻尖滑落。

周圍的空氣像凝固了，充滿了無聲的對抗和令人窒息的張力。孟溪敢怒不敢言，校醫(yī)老王的手僵在喬昭陽腳上，方卓然和其他同學(xué)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冰袋壓縮的細微聲響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還有塑料袋里另一只未拆封的冰袋，在冷氣的刺激下，塑料包裝被內(nèi)部不斷膨脹的冰核緩慢地、無聲地頂起了幾個小小的凸點。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長。

“時間到了?！?/p>

謝知聿突然開口，打破令人窒息的靜默。聲音是一貫的冰冷，聽不出什么情緒起伏。

右手這才干脆利落地從那片紅腫冰濕的肌膚上移開。他像是處理一件剛剛實驗完畢的物品，順手拿開冰袋，隨手扔進了旁邊的醫(yī)療垃圾桶里。塑料桶壁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脆響。

那只手隨即伸進另一只購物袋，從里面抽出一瓶未開封的純凈水和一小瓶棕褐色的碘伏消毒液。他將這兩樣?xùn)|西直接放到了小推車推車已經(jīng)堆滿雜物的臺面上，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

“自己上藥?！彼麑χ瞧虏淦频?、位置略顯狼狽的傷口方位，拋下這四個字。語調(diào)沒有絲毫波瀾，命令式的，不容置疑。仿佛剛才那陣冰火交織、讓喬昭陽幾乎虛脫的痛苦施加與他無關(guān)。

放下東西，他看也沒再看床上的喬昭陽一眼，也沒有理會周圍人驚疑、不滿又復(fù)雜的目光。像個任務(wù)達成、不愿多待一秒的執(zhí)行者，轉(zhuǎn)身就走。墨藍色的身影再次融入體育館門口的光暗交界處，迅速消失在通往出口的通道里，消失在那片屬于籃球回響和少年喧囂的、屬于勝利者的喧嚷之地。

只留下冰冷的瓶身觸感和碘伏刺鼻的藥味在空氣中彌漫。還有喬昭陽腳踝上那圈紅腫未消、又覆了一層被強行冰鎮(zhèn)過的刺痛皮膚，以及指根處那道莫名其妙被撕開的、滲著暗紅血絲的新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