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的海水裹挾著細微的泥沙翻卷,仿佛墜入一片流動的黃色迷霧,應急燈微弱的光只能勉強穿透幾尺便徹底模糊扭曲。渾濁深處唯一可靠的光源是陸嶼之前留下的那支水下射燈,它還亮著,被混亂的水流帶動,在沙塵中徒勞地畫著飄忽不定的光痕。那些海豚焦躁尖銳的鳴叫在水下被放大變形,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她的耳鼓和神經。
眼睛被咸水和沙礫刺激得生疼流淚。視線中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氣泡!更多的氣泡在她急促下潛的動作里翻滾而出。肺部的氧氣在劇烈的動作下飛速燃燒。冷,水是徹骨的冷,從每個毛孔鉆進去,像要把她血液凍結。
慌亂中,腳似乎蹭到水底一叢冰冷、布滿棱角的人造礁石基座。巨大的恐懼攥住了她的心臟。在哪里?他被困在哪里?!
她胡亂地揮動手臂蹬水,像一只被粘在蛛網上的盲蛾。動作越來越大,激起更多污濁翻涌。呼吸徹底亂了!胸口的刺痛感越來越重,每一次吸氣都感覺像是要吸穿冰冷的鐵板。
就在她肺葉深處那點灼熱的空氣快要燒到盡頭,絕望如同漆黑冰冷的潮水即將把她吞沒的剎那,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鉗住了她的手腕!
手腕猛地一緊,如同被一道冰冷濕滑的鐵箍死死扣??!力量大得足以扭斷她的腕骨!突如其來的劇痛和窒息感之下,溫瀾下意識地張口就想痛呼,冰冷的海水裹著泥沙猛地嗆入口腔!
然而那只手的力量卻瞬間發(fā)生了奇異的轉化。強硬得不容掙脫的桎梏感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變成了一種堅定的引導。那只手牽引著她的腕部,帶著一種穩(wěn)定到近乎固執(zhí)的力道,控制著她混亂的身體姿態(tài),迅速地向上升去。
“嘩啦!”溫瀾被那股力量托出水面,趴在冰涼的金屬浮臺上,像一條脫水的魚,拼命劇烈地咳嗽,吐出灌入口鼻的海水和酸楚的液體。肺葉里火辣辣地灼痛。身體因為失溫而不停地顫抖。
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水珠的手掌無聲地遞到她的面前。掌心里,靜靜躺著那枚失而復得的、渾圓的奶白色珍珠發(fā)簪。水珠沿著光滑的表面滑落,更顯圓潤光澤。
溫瀾喘著粗氣,抬起濕透的臉。
陸嶼站在浮臺邊緣的水里。黑色的潛水服緊貼著他高大寬厚的軀體,水珠順著他線條深刻的下頜和脖頸不斷滾落,滴在胸口淺色的水漬上。他看著她,額前濕透的黑發(fā)垂下來,幾縷掃過他深潭般的眼睛。
那里面沒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慶幸或驚慌,只有一種深沉的、審視般的凝視。他的眼神穿透了她狼狽的喘息和顫抖,直抵眼底深處。然后,他動了。
一只手掌依舊攤開在她面前,托著那枚珍珠發(fā)簪。另一只手,緩慢地抬了起來。指向那顆圓潤的珠子,隨即,他彎曲的食指指節(jié)微微敲了敲自己攤開手掌的掌心。動作清晰、有力。
溫瀾的目光跟著他的手移動。在冰冷的空氣里,他彎曲食指,輕輕叩擊自己攤開的掌心,然后指尖劃過一道微妙的弧線,落向溫瀾還在急促起伏、劇烈喘息著的胸口心臟位置。停頓片刻,指尖最后極其輕微地、如同點觸水面泛起漣漪般,向上方無人的虛空點了點。
不再只是簡單指物。溫瀾讀懂了。
第一指:珍珠發(fā)簪——指向物。
第二指:敲擊自己的掌心——“安全”。
第三指:指向她的心口——“你”。
第四指:指向她剛才不顧一切跳下來的維護梯方向——“來這里”。
他在說:你帶著我的珍珠發(fā)簪安全歸來(而剛才)你出現(xiàn)在這里?你冒險前來?
“那個……發(fā)簪,是我媽媽的?!睖貫懡K于找回了干澀沙啞的聲音,氣息不穩(wěn),水珠順著臉頰滾落,“謝謝你……昨天在水下……謝謝你在那個通道那里……撿到它?!甭曇舯粍×业目人源驍?。
陸嶼的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處似乎有什么沉靜的東西微微晃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沉寂。他伸出手臂,撐上浮臺邊緣,手臂肌肉賁起流暢的線條。整個人帶著水流嘩啦一聲,從水中利落地攀了上來。水珠在他身上砸在浮臺的金屬網格上,啪啪輕響。
他沒有走開,只是轉過身,背對著她彎下腰。寬闊得極具安全感的肩背輪廓此刻清晰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濕透的黑色潛水服布料緊緊貼附著肩胛骨清晰的起伏線條和深陷的脊椎溝。他抬起了右手。
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小指微微內蜷屈曲著。這只曾在深藍之下精準割斷纏繞她生命的絲縷、托起她脫離窒息深淵的手,此刻在昏暗的應急燈光下,指尖卻如同蘊藏著某種極其古老的韻律,開始無聲地劃出水流般靈動簡潔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