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聽瀾

“嘩——”

刺耳又拖沓的卷閘門升起聲撕裂了清晨的死寂。陽光像探照燈一樣扎進海星館西區(qū)廢棄的貨梯通道。灰塵在光柱里浮浮沉沉，空氣又潮又悶，鐵銹和腐爛海藻的腥氣像堵在鼻子上的濕抹布。

溫瀾跟在保安身后，每一步都踩著滿地的碎石和污痕。她捏著館長臨時簽的、皺巴巴的“特批進入”條，指關(guān)節(jié)硌得發(fā)白。這里是海星館快被遺忘的角落，封存著幾十年來淘汰的老舊展示物、損壞的裝置骨架，還有……堆積如山的報廢檔案。

“陸嶼的私人物品？”保安的破鑼嗓子帶著濃重口音，手里一大串銹跡斑斑的鑰匙嘩啦作響，在一扇灰綠掉漆的鐵皮門前停下，“就這兒，員工廢棄物品堆填區(qū)。說真的，就他那點兒存在感，能有什么東西？值不值當翻?。俊?/p>

鐵鎖被擰開，老舊的合頁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濃郁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陳年海腥味、發(fā)霉紙張和金屬銹蝕的氣味猛地涌出來，嗆得溫瀾喉嚨發(fā)癢。

里面大得像個小型籃球場。高高的頂棚下堆積著小山一樣的雜物，像被廢棄城市凝固的末日景象。褪色的巨大廣告牌歪斜著疊在一起，上面印著模糊的海洋生物圖案；斷裂生銹的過山車鐵軌骨架像是冰冷的化石；巨大的塑料珊瑚樹蒙著厚厚的灰，灰敗得像死了幾個世紀的森林；還有數(shù)不清的紙板箱，被堆疊擠壓著，邊角開裂，露出里面泛黃的紙張或破爛的填充物。

光線是從高處幾個狹小的氣窗透進來的，細弱的光柱投在地面厚厚的積塵上，空氣中浮動的塵埃清晰可見。

溫瀾的視線劃過那些如同怪獸殘骸的雜物堆，呼吸在渾濁的空氣里變得有些艱難。她邁開腳，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碎玻璃和尖銳金屬片，走進這片沉沒的巨鯨肚腹。每走一步，腳下的塵土就騰起一圈小小的煙霧。

“你自己找吧，”保安倚在門口油膩膩的門框上，捏了根煙點著，“就這地界兒，耗子都比人多?！闭f完叼著煙，瞇著眼看外面去了。

溫瀾定了定神，開始在這片龐大的廢墟里尋找。直覺指向那些堆積如山的紙箱。她艱難地攀上一個不太搖晃的廢棄梯架，夠到頂上幾層紙箱邊緣。箱子上大多沒有任何標識，膠帶早已風化開裂。她隨手拖了一個沉甸甸的箱子下來，濺起的厚厚灰塵立刻彌漫開來。嗆咳著抹開箱子蓋，里面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破舊水族館紀念章，塑料的海豚、貝殼，還有褪色的宣傳冊，都蒙著厚厚的灰。

翻過幾個箱子，要么是印著錯誤標簽的紀念衫，要么就是報廢的清潔劑和零件散料。一無所獲。

就在她推開角落里一個巨大塑料珊瑚樹的豁口，準備鉆進去看看后面時，一塊幾乎完全被灰塵糊住的水泥地面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里有一小片區(qū)域，地面上積灰層相對薄了一些，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擦拭過，又被新的灰塵覆蓋?；覍由戏剑o靜地躺著一個被灰塵染成灰褐色的東西。

溫瀾蹲下身，拂去表面的浮塵。

是一個……筆記本？

外殼是極其普通的卡其色硬質(zhì)紙板，沒有任何裝飾。邊角因為潮濕而卷翹發(fā)軟，紙張顯然嚴重吸水膨脹，邊緣呈現(xiàn)被浸泡后又風干的波浪形翹曲。厚得像一塊沉重的磚頭。

心臟莫名地懸空了一拍。

溫瀾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那本筆記本的邊緣。它異常沉重，封面上殘留著一點干涸的泥印。她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翻開那因潮濕而粘連、又完全風干后變得極其脆弱易碎的封面。

紙張是廉價粗糙的黃色紙張，紙質(zhì)極其低劣，上面印著細密的橫線格子，如同無數(shù)道刻痕。

第一頁。

一片空白。

然而并非純粹的空。在那粗糙紙張的右上方，一個被小心翼翼、極其用力釘上去的東西刺破了那片空。

溫瀾的瞳孔驟然縮緊。

那是一片……小小的、薄如蟬翼的、邊緣被精心打磨得極其光滑圓潤的玻璃碎片。只有指甲蓋大小。

它的形狀不規(guī)則，但能清晰地看出邊緣有殘留的、極其細微的弧形。碎片背面似乎沾過水又干掉了，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點微弱的水跡暈痕。

但這不是關(guān)鍵。

關(guān)鍵在于這片碎玻璃的中心，那極其微小的、被精心打磨過的平面上——

深深地鑲嵌著一枚小小的、如同凝固血液般暗紅的圓形徽章！徽章只有小指甲蓋的四分之一大小，光滑的材質(zhì)即使在微光下也折射出一點溫潤的啞光。

徽章中心的圖案……

是一只閉著眼的、姿態(tài)極其舒展的白色海豚側(cè)影。線條流暢如凝固的水波，帶著一種沉入永恒安眠般的寧靜。

它像一滴凝固在玻璃中的血淚。

溫瀾的指尖冰涼，心跳如同擂鼓。她認出來了……那是海洋館十多年前發(fā)行過的一套極其稀有的員工功勛徽章核心圖標之一！代表著水族館初代救生員的至高榮譽。陸嶼曾有一枚，被別在舊的潛水服內(nèi)袋里……后來在一次事故后遺失了……

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輕輕拂開干涸的泥土痕跡。

暗紅的海豚徽章下，那片碎玻璃被人用極其纖細的筆尖——不像是鋼筆，更像是特制的針頭筆，蘸了深藍色或接近墨色的顏料——在那上面刻下了幾行微如蚊蚋的字跡！

字跡刻得很深，幾乎穿透了薄薄的玻璃片。筆畫細如發(fā)絲，卻清晰異常。

[深度：28M]

[時間戳：200X-09-23 14:17] （年份被刻意刮花，無法辨認）

[心率記錄儀讀數(shù)異常]

左耳聽覺神經(jīng)脈沖響應臨界衰減

峰值信號強度：47dB

神經(jīng)傳導延遲閾值 ≥5.2ms

心跳瞬間被凍結(jié)！血液倒流！溫瀾猛地倒抽一口冷氣！

深度……28米？

時間……200X年？！

聽覺神經(jīng)衰減？47分貝？

200X年……十幾年前！28米？那正是海洋館出事那年的最大潛水作業(yè)深度！那場事故導致潛水員永久失聰……而陸嶼的助聽器……

溫瀾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刻在玻璃碎片上的細小讀數(shù)上。47分貝！遠超正常聽覺神經(jīng)脈沖的生理極限！信號延遲5.2毫秒！那是聽覺神經(jīng)結(jié)構(gòu)被外力物理撕裂、甚至永久損傷才會出現(xiàn)的指標！

耳膜深處轟鳴著爆炸的聲響！冰冷的海水灌入耳鼓的窒息感瞬間涌回！她眼前浮現(xiàn)出新聞畫面上冰冷的沉船殘骸數(shù)據(jù)……

不是意外。

她的手指因為用力捏緊筆記本邊緣而骨節(jié)泛白。不是意外！那個深度，那個時間……那份偽裝成技術(shù)故障的官方報告！

巨大的沖擊讓她手指一抖，指甲邊緣猛地刮過筆記本封面與內(nèi)頁第一張粘連的脆弱結(jié)合處！

“嘶啦——”

一聲極其細微的紙張撕裂聲。

因為封面粘黏得太緊，翻動封面時并未將第一頁完全翻開。但隨著她這一下無意識的刮擦，那被厚厚水漬和灰塵掩蓋、又風干粘連的第一頁的右下角，一處不起眼的紙角被她指甲邊緣帶得微微卷翹了起來！

一個極其微小的三角形空隙顯露出來。

有什么東西！

溫瀾穩(wěn)住顫抖的手，小心翼翼、用比剛才捏起玻璃碎片時更加謹慎的力度，用指尖一點點挑開那張發(fā)脆泛黃的舊紙頁被粘住的邊角。

紙頁發(fā)出細微的呻吟，被一點點剝離粘合處。

在紙頁背面、與第二頁之間那個極其狹窄的縫隙底部，似乎……塞著什么東西！

灰蒙蒙的紙縫里，露出了一角與紙張完全不同的、極其硬挺銳利的材質(zhì)！

是照片的邊角！

溫瀾的心猛地一沉。她屏住呼吸，如同進行一項精密的手術(shù)。指尖的力量控制到了極致，極其緩慢、生怕再多一分力就碾碎這脆弱不堪的歷史遺骸，一點一點地，將那張發(fā)黃的第一頁紙張徹底翻了過去。

紙張的背面上，因為被什么東西壓著粘貼了太久，竟然沒有留下太多水漬和塵埃。一片相對清晰的區(qū)域暴露出來。

而在這片“干凈”區(qū)域的中心——

一張照片的邊緣硬硬地塞在那里！只露出了約摸三分之一的畫面區(qū)域。邊緣被壓得有些變形，但依然頑強地保留著它的姿態(tài)。

溫瀾瞳孔驟然收縮！

照片！

那不是一張完整的照片。像是一張較大照片的角落部分，帶著被撕掉另一半的毛糙豁口。畫面內(nèi)容只有右半邊一小部分。

背景是模糊晃動的深藍色水體，無數(shù)的氣泡和深色的、搖曳的深海水草構(gòu)成動蕩的背景。光線昏沉不定。

畫面中心，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無法辨認的白色影子。像是一小片被卷進洋流的碎片。但仔細看……那碎片上似乎有一條極其微弱的銀色反光弧線……像是什么物品的金屬邊角？

在這片混亂背景的左上角，從搖晃的氣泡深處透出來一小塊更清晰的畫面區(qū)域。

一只人的手。

一只戴著黑色防滑半指手套的手。

五指死死張開，指骨因用力而異常清晰，手背青筋暴起！那是一種近乎撕碎一切的絕望力道！

那只手，正竭盡全力地伸向照片畫面之外的方向！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徹底消失在巨大水體漩渦中、被渾濁水草和氣泡淹沒的東西！

手套的材質(zhì)在昏暗水底也能辨出是某種特制吸盤材質(zhì)，小指根部位置，能看到一個極其微小的、被水流扭曲的模糊標識。

那標識……

溫瀾渾身血液瞬間倒灌！

她的視力極好。那標識……是一個簡化版的、雙三角疊加的LOGO！正是海星館工程部潛水救援核心裝備上使用的強制序列編碼圖標序列核心！

而戴手套的這只手的手腕上方，露出半截袖口。深藍色的潛水服從手腕延伸到小臂，袖口邊緣有一圈深紅色的螺紋線！

深藍色！紅色螺紋線袖口！

那是……十幾年前的海星館深潛作業(yè)服！

溫瀾的身體晃了一下！耳膜被巨大的噪音淹沒！眼前是漫天渾濁的血色海水！冰冷！咸澀！

照片邊緣因為擠壓而模糊翹曲的角落下方，一片被海水滲透又被曬干后留下深褐色污漬的紙面上，有幾行極其模糊的鉛筆字跡，深深淺淺，潦草得如同狂亂的代碼：

[深度：26.8M ±0.5]

[時間同步：系統(tǒng)延遲補償失敗]

[信號干擾源：磁……]

……字跡后面被水泡得糊開一片無法辨認！

[目標影像……]

……字跡完全糊掉！

[聲納記錄……人工消……]

[無法確認…沉……]

[……檔案封……]

最后的落款，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被筆尖用力劃下又浸水變形的字符，像是一個變形的簽名首字母：S?

筆記本沉重的棱角硌著掌心，邊緣銳利得像冰錐?？諝饫飶浡蔫F銹和海藻腥氣變得黏稠不堪，堵在嗓子眼。

溫瀾捏著那片暴露在灰塵微光下的照片殘角。

畫面里那只絕望伸向深淵的手。那道在昏暗中依舊刺眼的深紅色螺紋袖口邊線。那半個刺破她認知的圖標。

還有紙頁反面幾近瘋狂的潦草字跡。

深度26.8米…深度28米…

時間延遲…

人工消除…

沉……

腦子里炸開的記憶碎片比這滿倉庫的碎片還要鋒利！冰冷的海水灌入耳膜的窒息感，沉悶的爆炸低鳴，刺眼的血霧在黑暗里彌漫……

不是意外。

是謀殺。

一次完美的偽裝。

那個總在魚缸外沉默擦拭的人。那個在深海漩渦中割斷纏繞她的絲帛、將她托出水面的聽障者。那個替她修好更衣室冷氣、卻在深夜發(fā)來冰冷警告短信的人……

陸嶼。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溫瀾猛地合上了那塊堅硬的筆記本外殼！“啪！”的一聲脆響在空蕩的倉庫里撞出回音，像是敲碎了什么脆弱的骸骨。

她攥緊手里沉甸甸的筆記本，指尖用力到嵌入那堅硬的封面邊緣。照片的尖角在她指腹壓下尖銳的刺痛感。

沒有回頭。她直接沖出了這間如同墳墓的倉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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