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甲板動力平臺控制室內,空氣仿佛被抽空置換成了冰冷的液態(tài)鉛汞,沉重地壓在每個人胸口。刺鼻的機油和炙熱金屬混合的氣味分子,在超低氣壓下幾乎凝固不動。巨大的主屏幕幽藍冷光覆蓋了艙室內部絕大部分區(qū)域,像一片微型的人造海床鋪在地板上、墻壁上、每一張屏息凝氣的臉龐上。唯有側壁上巨大的圓形舷窗外,夕陽最后的熔金余焰徹底熄滅了,被深沉而遼闊的夜藍與靛青取代。無月之空下,海面失去所有光源,呈現出一種濃稠的、近乎固體般的墨黑,只有船體經過時帶起的、細碎的熒光浪花像星屑般短暫地撕開暗幕,旋即又消弭無蹤。
屏幕上,那根由數據點組成的藍色光線如同有生命的神經纖維,執(zhí)著地向下延伸。旁邊的深度讀數機械而堅定地向上跳動:
2305…2310…2325米…
數字每一次不緊不慢的躍動,都像無形之錘敲在控制臺前每一具繃緊的軀殼上。
李水手長布滿油污和老繭的雙手依然死死扼在冷冰冰的合金舵盤上,肩胛骨硬挺如同焊死在背后的鐵椅上。他布滿血絲的瞳孔幾乎要裂開膠在屏幕上那道藍色軌跡線上,每一次跳動都引發(fā)他喉結神經質的滾動與無聲的吞咽。其他幾個負責輔助崗位的海員也雕塑般定在原地,只有偶爾條件反射般撥動某個旋鈕或確認某個指示燈時,關節(jié)會發(fā)出因過度僵持而生澀的“咔噠”輕響。唯有汗水,無視這低溫凝結的意志氛圍,持續(xù)地從鬢角、從壓著安全帽的額前滲出,滑過因緊繃而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最后滴落在前胸油污的工作服上,暈開更深一層的濕痕。
與這片由肌肉、汗水構成的凝重戰(zhàn)場形成奇異對比的,是控制艙深處那片被專業(yè)儀器包圍的操作島嶼——溫瀾所在的科學家區(qū)域。
這里的光線更復雜些。除了共享的主屏幕深藍數據背景光,還跳躍著來自溫瀾面前數個獨立屏幕的光譜——墨綠的電導率波動線、暗紅的溫度梯度圖、灰藍的物理濁度指標……更多的、意義只有專業(yè)人員能瞬間解析的多色數據流瀑布般傾瀉而下??諝庵?,儀器運作發(fā)出低頻、幾乎聽不見的嗡鳴,與溫瀾手指下方操作鍵盤發(fā)出的、短促而精準的“嗒…嗒…嗒”敲擊聲編織成一片獨特的節(jié)奏。這聲音在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溫瀾的剪影成了這片數據島嶼的核心。她坐姿端正,幾乎沒有任何多余的晃動。一條手臂穩(wěn)固地支在控制臺邊緣,另一只手懸于鍵盤和觸控屏上方,手指異常靈活,如同最精密的探測儀在捕捉空氣中的無形信息。她的視線在主屏幕的藍色軌跡圖和副屏滾動的復雜深海物理參數之間快速切換,偶爾停駐在某個異常波動的數值上。每一次凝視都異常短暫,目光如同瞬間聚焦又冷卻的激光束,短暫停留后便立刻移開,留下那個被標記的數據點悄然修正或消失在洪流中。她身旁一個穿著同款工作服但氣質截然不同的眼鏡助理(顯然是實驗室系統(tǒng)的操作員),正根據她偶爾拋出的幾個單詞般簡短的指令,全神貫注地調整著傳感器陣列的濾波精度。溫瀾那穩(wěn)定輸出的、冰冷精密的指令敲擊聲,如同定海神針,強行維系著這艘被深淵引力拉扯的科技方舟內部那一線關乎生死的神經回路。
陸嶼靠在入口處冷硬的鋼鐵艙壁上,仿佛一個誤入指揮艦橋的幽靈。他的存在感稀薄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心跳卻在這片壓迫性的死寂里,擂動得異常清晰,每一次搏動都擠壓著耳膜,如同身處巨大的音叉下方。他同樣緊盯著主屏幕上那根穩(wěn)定延伸的藍色神經線,但更多時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溫瀾那冷靜到非人的專注側面所捕獲,被她那雙在幽暗藍光中異常明亮的、如同浸在液氮里的黑色鉆石般的瞳孔所吸引。那里面沒有溫度,只有絕對的計算和掌控,是這片未知黑暗面前人類智識投射出的唯一光源。
2510米……2532米……
深度讀數穩(wěn)定推進。
就在藍色軌跡線即將觸及屏幕上那被紅色方框醒目圈定的“可疑地質構造區(qū)”(即地圖右下角小紅叉區(qū)域)邊緣時,異變陡生!
溫瀾副屏幕上墨綠色的物理濁度曲線如同被無形的巨獸狠狠咬了一口!數值沒有平緩變化,而是驟然向上飆起一個尖峰!緊接著,旁邊暗紅色的海水溫度梯度也猛地一跳!
溫瀾懸停的手指幾乎沒有絲毫停滯,瞬間在鍵盤上敲擊了一串指令!“嗒嗒嗒嗒!嗒!”
同一時間!
“砰——!”
一聲沉悶卻極具沖擊力的爆裂聲,伴隨著船體結構不堪重負的巨大震顫,如同地獄深處的咆哮,順著腳下的鋼鐵甲板轟然炸開!仿佛整艘深藍號巨輪被一只無形巨手握緊、劇烈搖晃!
控制室內固定器械底座爆出一簇耀眼的電弧火花!幾處微弱得平時根本沒人注意的照明燈管應聲碎裂!細小的玻璃碎片像瀕死的螢火蟲般紛紛墜落!
“呃啊!”一個靠近操作臺邊緣的技術員猝不及防,被沖擊波掀得失去了平衡,整個人猛地向后踉蹌,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屬艙壁上,后腦勺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咚”的一聲悶響,隨即軟倒在地,不知生死!
“穩(wěn)住!”李水手長的嘶吼在瞬間爆發(fā)的混亂與轟鳴的警報聲中幾乎被徹底淹沒!他雙手死死抓住舵輪,指關節(jié)慘白到毫無血色,身體隨著巨震劇烈搖擺,只能依靠磐石般的意志對抗這來自深海的暴怒。
溫瀾的身體同樣被這猝不及防的沖擊波狠狠往前一帶,如果不是那條撐住的控制臺邊緣的手臂緩沖,她的前額極有可能直接撞向冰冷的屏幕玻璃!眼鏡助理完全被掀翻在地,儀器架上的屏幕瞬間熄滅了一小片,如同被斬斷的神經叢。
在所有人——包括李水手長那張因驚駭而扭曲的臉——都在這瞬間被恐懼和混亂攫住的時候,溫瀾動了。她的動作快如鬼魅!
就在她身體被沖勢帶得前傾、尚未完全恢復平衡的剎那!
她的左手如同閃電般探出!
精準得如同演習過千遍萬遍!
一把抓住了橫在她與熄滅操作架之間的——一條異常粗壯、布滿油污和老繭的手臂上臂!
那條手臂屬于李水手長!他原本正因為全力穩(wěn)住舵輪而將一條手臂后撤用力,此刻這后撤的手臂肌肉虬結如鋼索,在制服緊繃的布料下清晰可見!
溫瀾五根纖細的手指如同鐵鉗,死死扣住了李水手長那塊如鋼鐵般的肱二頭??!她的手指指節(jié)瞬間因極限發(fā)力而慘白失血,指甲幾乎要隔著厚實的帆布刺入底下的血肉之中!李水手長手臂上的肌肉在溫瀾指下猝然繃緊、隆起!他整個人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回頭,布滿紅絲的眼睛死死瞪向溫瀾!
這絕對力量的鉗制!
這冰冷的觸感!
這突兀到極點的肢體接觸!
讓李水手長狂怒與驚魂未定的心神仿佛被寒鐵釘狠狠楔入,瞬間凍住了!他的動作在溫瀾這無聲且強硬到不容置疑的鉗制下,詭異地停頓了一瞬——連他下意識想要在巨震中穩(wěn)住身體而蹬出的腿都僵在半空!
就在這一瞬的絕對靜止中,溫瀾的視線穿透了散落的發(fā)絲,甚至穿透了驚魂未定向她瞪視的李水手長,精準無比地砸在主屏幕上!
主屏幕上,那根筆直下潛的藍色神經線,在觸及紅框標記“可疑構造區(qū)”邊緣不到三米的虛擬坐標時——
突然消失了!
不是信號中斷!不是數值歸零!
是徹徹底底!在墨黑的深海背景圖中,如同被橡皮擦抹掉一般,消失了!
緊接著,僅存的監(jiān)控界面上,“海星號”主體結構生命信號讀數,如同被重錘擊潰的山體,瞬間垮塌!
代表核心壓力艙內壓的數據柱狀圖,那根象征絕對穩(wěn)定的墨藍色長柱,在所有人凝固的目光注視下,毫無預兆地歸零!
如同一根生命的蠟燭,驟然在深海的黑暗中——
熄滅了!
時間仿佛被一只冰冷巨手從指縫中捏死。
控釋室內所有聲音消失了。輪機的嗡鳴、警報的呼嘯、海浪的嗚咽、甚至每一個人的呼吸與心跳,都像被抽進了絕對真空。只剩下主屏幕上那個刺眼冰冷至極的“0”字墨藍色壓力指數,如同深淵本身睜開的無瞳之眼,冷冷地回望著每一個被凍結的靈魂。
溫瀾那只死死鉗制著李水手長粗壯手臂的手,如同焊死的鋼釘,紋絲不動。指尖因極限發(fā)力而泛出的青色,與對方虬結肌肉下暴突的血色青筋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她另一只撐在控制臺上的手五指張開,撐住冰冷的金屬臺面,骨節(jié)同樣因用力而慘白,如同一只被無形力量釘在懸崖邊緣的瀕死海鳥。她的視線凝固在屏幕上的歸零數據上,那雙深不見底的幽邃眼瞳,如同結冰萬年的海淵之底,第一次映出了來自深淵內部純粹的、絕對的、吞噬一切生機的黑暗。一種冰冷的重量,第一次越過那完美的計算壁壘,重重壓進了這雙曾只映著理性光譜的眼底。
李水手長僵硬的脖頸發(fā)出細微的、宛如齒輪卡死的“咯咯”聲。他難以置信的目光在那慘白的零值讀數和溫瀾冰冷凝固的側臉之間反復掃視了幾遍。那張布滿汗水和油污、歷盡滄桑的臉龐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風浪刻畫的堅硬線條,裂開一絲幾乎不可見的、孩童般的脆弱和茫然。身體因剛才巨震而失衡的傾斜姿勢,連同他被溫瀾鉗制而僵硬的姿態(tài),形成一副荒誕凝固的雕像,倒映在主屏幕幽藍光幕深處那個冰藍色的“0”上。
“深藍號”這艘巨大的鋼鐵堡壘,在深邃的墨藍夜色包裹下,如一片孤寂漂浮的金屬墓碑。它體內深處的人造海床——這片被儀器幽光照亮的方寸之地——已然被絕對的死寂和屏幕上那個宣告死亡的數字徹底淹沒。深潛器的藍色光芒湮滅之處,是人類智慧向深淵投下的倒影第一次被打碎的裂口。此刻,只剩這凝固的死寂,沉重如鉛汞,沉向無底的海淵。下方那片永恒的黑暗里,不再有回應。只有沉默。那是一種比深海本身的寒意更冰冷、更徹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