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化不開的牛乳,籠在宮墻上。沈清瀾走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踩著自己的影子。水霧打濕了她鬢角的碎發(fā),黏在臉上有點涼。昨晚那件素色布裙還沒干透,肩胛骨抵著粗糙的衣料,磨得生疼。
她走得不快,膝蓋在冷宮跪久了落下的毛病,陰雨天就疼得鉆心。可她沒停,懷里那方疊成四折的出宮手令,被體溫烘得暖融融的。那是三個月前,她托徐大人偷偷辦的。當時老尚書揣著密信來冷宮,枯樹皮似的手直哆嗦:"娘娘再忍忍,太傅們正聯(lián)名上書..."
她只搖了搖頭,把早就寫好的和離書塞進他袖袋。如今想來,幸好那時留了后手。
"站??!"
兩個侍衛(wèi)橫劍攔住去路。宮門口的石獅子在霧里像團灰撲撲的影子,露水順著獅爪尖往下淌。沈清瀾抬手攏了攏亂發(fā),酸棗木簪子硌著掌心,她將那份早準備好的手令遞過去,聲音啞得像蒙了層紗。
侍衛(wèi)隊長接過手令,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反復翻看那方黃綾,又抬頭打量沈清瀾。眼前這女人穿得還不如宮里的粗使宮女,發(fā)間除了支木頭簪子,連半點珠翠都沒有??赡菑埶貎舻哪樕?,那道從眼角劃到下頜的疤痕,他認得。
三年前皇后娘娘在御花園被瘋狗咬了臉,整個后宮都傳遍了。后來聽說這位娘娘害了失心瘋,往龍裔胎像上扎針,被陛下廢了扔進冷宮。怎么今兒穿著囚服似的衣裳,拿著放人手令要出宮?
"此乃內務省簽發(fā)的正規(guī)手令。"沈清瀾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韌勁,"諸位若不信,可去查驗印鑒。"
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手令上的朱砂印鑒鮮紅欲滴,"內務省印"四個篆字清晰可辨??煞乓晃粡U后出宮?這要是傳出去,他們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隊長咬咬牙,剛要開口讓人去請示,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霧里傳來。
"讓開!都給本宮讓開!"
明黃轎簾被猛地掀開,蘇婉晴扶著宮女的手下來。她穿了身石榴紅的宮裝,頭上插著支鳳凰步搖,隨著她急促的腳步叮當亂響??匆娚蚯鍨懻驹趯m門前,她眼睛立馬紅了,三步并作兩步撲上來就要抓她胳膊。
"姐姐!你要去哪兒???"蘇婉晴的指甲涂得殷紅,眼看就要碰到沈清瀾的衣袖,卻被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陛下找你找得快瘋了!你怎么能...能做出這種拋夫棄子的事啊!"
這話喊得又尖又亮,像是特意說給周圍的侍衛(wèi)聽。沈清瀾看著她眼眶泛紅的模樣,突然想起五年前選秀的時候。那會兒蘇婉晴還是浣衣局的小宮女,跪在地上給她請安,頭上連朵像樣的花都沒有。
"拋夫棄子?"沈清瀾輕輕笑了,笑聲混著霧氣散開來,"蘇婕妤是說那個三個月就沒了的龍裔?還是說楚明翊根本沒碰過的我這個'廢后'?"
蘇婉晴的臉"唰"地白了。她沒想到沈清瀾敢在大庭廣眾下說這種話,手指緊緊攥住帕子,指節(jié)泛白。侍衛(wèi)們的眼神變得古怪起來,誰都知道當年皇后被廢的罪名就是"魘鎮(zhèn)龍裔",可龍裔根本沒生下來。
"你胡說!"蘇婉晴突然拔高聲音,指著沈清瀾身后,"你敢說這些東西不是你偷的?來人!把這些贓物抬上來!"
四個小太監(jiān)抬著兩口大木箱過來,往地上重重一放。箱蓋敞開著,里面全是綾羅綢緞、珠寶玉器,在晨光下閃得人眼暈。蘇婉晴冷笑一聲,從里面拎出件織金孔雀氅:"這可是貢品云錦,整個皇宮只有三件,你說不是你偷的,難道是它自己長腿跑到冷宮去的?"
沈清瀾看著那件眼熟的孔雀氅,想起去年冬天,楚明翊第一次踏足冷宮時的情景。那時她正發(fā)著高燒,躺在稻草堆上胡話連篇。他坐在床邊看著她,身上就披著這件孔雀氅,金羽在燭火下閃閃爍爍。
"冷不冷?"他突然問了句。
她沒應聲,只覺得那氅衣上的龍涎香嗆得她頭暈。后來她燒退了,那件孔雀氅卻留了下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箱底?,F(xiàn)在想來,哪里是留下的,分明是他故意放在那兒,等著人來"查"的。
"蘇婕妤記性倒好。"沈清瀾彎下腰,從箱底抽出張鵝黃色的紙,上面蓋著內務府的戳子,"這件孔雀氅是去年冬月十七日,陛下賞給冷宮...哦不,賞給臣妾的。還有這些玉如意、金步搖,"她一件一件往外拿,每樣東西底下都壓著張賞賜清單,"都有陛下的親筆御批。倒是蘇婕妤,私闖廢后居所,翻動宮闈賞賜,該當何罪?"
蘇婉晴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那些清單是她萬萬沒想到的。她早就收買了冷宮的太監(jiān),把這些東西偷偷搬到沈清瀾的住處,就是為了坐實她"偷竊宮物"的罪名。誰知道這女人居然留著所有賞賜記錄!
"你少在這里妖言惑眾!"蘇婉晴氣急敗壞,抬手就要打沈清瀾巴掌,"這些東西根本就是你偷的!侍衛(wèi)!還不把這個叛逃的罪婦拿下!"
侍衛(wèi)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動。剛才那幾張清單上的字跡,確實是當今圣上的筆跡。這倆人都是陛下枕邊人,他們這些當差的,夾在中間哪敢隨便站隊。
"怎么回事?"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從霧里傳來。沈清瀾猛地抬頭,看見楚明翊穿著身玄色常服,騎著匹烏騅馬站在不遠處。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眼下還有青黑,顯然是一夜沒睡。
蘇婉晴見狀,立刻腿一軟就往地上跪:"陛下!您可來了!姐姐她...她要偷了宮里的東西跑出去啊!"她邊哭邊往楚明翊身邊爬,裙擺上沾了泥也不在乎,"臣妾好心來勸,她還打臣妾..."
楚明翊根本沒看她,目光死死鎖在沈清瀾身上。她站在晨光里,發(fā)間那支廉價的酸棗木簪被照得發(fā)亮。他記得那支簪子,是剛入宮那年,她偷偷跑出東宮買回來的。當時她攥著簪子藏在袖袋里,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他那時候正心煩,看見她那副樣子就來氣,冷冷說了句"下賤玩意兒,配不上東宮",把她氣得眼圈通紅。
后來他當了皇帝,賞了她無數(shù)金銀珠寶,可她從沒戴過。他以為她是賭氣,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人心里認定了一件東西,就再也容不下別的了。
"陛..."沈清瀾剛要開口,就被楚明翊打斷了。
"手令。"他翻身下馬,徑直走到她面前。玄色衣料上還沾著晨露,帶著股清冽的寒意。沈清瀾把那方黃綾遞給他,他卻沒接,目光落在她臉上那道疤上。
三個月前,蘇婉晴在他面前瘋瘋癲癲地說,是她劃花了沈清瀾的臉。當時他不信,摔碎了御書房所有的瓷器。直到后來他去了冷宮,看見她藏在枕頭下的藥瓶,看見她半夜疼得咬著帕子流淚,他才不得不信。
蘇婉晴說的那些謊話,像淬了毒的針,一根一根扎進他心里。
"清瀾..."他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臉,指尖卻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想起昨夜在冷宮里,她也是這樣站在他面前,平靜地說"再也不要見面了"。那聲音很輕,卻像把冰錐,把他的心剜了個大洞。
沈清瀾看著他停在半空的手,突然笑了。她退后半步,從發(fā)髻上拔下那支酸棗木簪。簪尖很鈍,但劃破皮肉還是足夠的。血珠子立刻涌了出來,順著她的食指往下滴,滴在她懷里那份和離書上。
"楚明翊,"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這道疤,是你賜我的。"? 血珠落在宣紙上,暈開一朵暗紅色的花。? "五年冷宮,是你給我的。"? 第二朵,第三朵...? "沈家滿門抄斬,是你判的。"? 血珠連成了線。
楚明翊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想抓住她流血的手指,卻被她猛地甩開。沈清瀾把染血的手指按在和離書末尾,一個清晰的血手印憑空出現(xiàn)。
"這份和離書,"她舉起血書,迎著晨光,"你簽不簽,已經不重要了。"她的笑聲在宮門前回蕩,帶著一種近乎凄厲的解脫,"從今往后,你是九五之尊也好,孤家寡人也罷,都與我沈清瀾無關!"
和離書從她手中飄落,像只折翼的蝶,正好落在楚明翊腳邊。鮮紅的血手印刺得他眼睛生疼,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疼得他喘不過氣。
"陛下!不能放她走??!"蘇婉晴哭喊著抱住楚明翊的腿,"她走了...她走了誰來照顧陛下??!"
楚明翊沒有低頭看她。他盯著沈清瀾轉身離去的背影,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厚重的宮門。晨霧漸漸散去,外面隱約傳來市井的喧鬧聲,那是他從未給過她的人間煙火。
"讓她走。"
三個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侍衛(wèi)們愣住了,蘇婉晴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您說什么?"
"我說,讓她走!"楚明翊突然嘶吼起來,聲音在宮墻上撞出嗡嗡的回響。他猛地推開蘇婉晴,踉蹌著后退幾步,后腰重重撞在石獅子上。
沈清瀾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
宮門緩緩打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沈清瀾跨出門檻的那一刻,楚明翊突然感覺手心一疼。他低頭看去,那半塊一直攥在手里的同心佩,不知何時已經裂開了。鮮血從裂縫里滲出來,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滴,正好落在腳邊的和離書上,與沈清瀾的血手印融在一起。
那是五年前他送給她的定情信物,后來她被廢時,他派人去搜,只找到這半塊。他以為是她扔了,現(xiàn)在才明白,她是把它藏起來了。就像藏起她對他的那些心思,藏了整整五年。
沈清瀾站在宮門外,回頭望了一眼。巍峨的宮墻在晨光中透著一股沉悶的赭紅色,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楚明翊的身影小得像個黑點,他還站在原地,背對著她,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眼淚卻先掉了下來。趕緊抬手擦掉,她深吸一口氣,朝著遠處喧囂的早市走去。豆?jié){油條的香氣飄過來,混著雨后濕潤的泥土味,讓她突然覺得,活著真好。
楚明翊直到看不見沈清瀾的背影了,才緩緩蹲下身。他撿起地上的和離書,血手印已經發(fā)黑,卻依然刺眼。手心的玉佩裂得更厲害了,尖角硌進肉里,疼得他麻木。
"陛下..."蘇婉晴小心翼翼地湊近,想扶他起來。
"滾。"
一個字,冷得像冰。蘇婉晴嚇得后退幾步,看著楚明翊通紅的眼睛,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有些陌生。他一直冷著臉,可她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他身體里碎掉了,再也拼不回來了。
遠處傳來上朝的鐘聲,篤篤篤敲在楚明翊心上。他緩緩站起身,握著那半塊染血的同心佩,轉身往宮里走去。背影頎長卻佝僂,一步一步,仿佛踩在刀尖上。
沈清瀾站在街角的豆?jié){攤前,看著熱氣騰騰的豆?jié){從粗瓷碗里冒出來。她摸了摸袖袋,里面只有幾個銅板,還是當年偷偷攢下的。老板是個憨厚的中年男人,看著她笑道:"姑娘要點什么?豆?jié){油條剛出鍋的。"
她笑了笑,露出一點潔白的牙齒:"一碗豆?jié){,兩根油條。"陽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那道猙獰的疤痕,似乎也沒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