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盡頭的風裹挾著腥甜的鐵銹味灌進來,沈清瀾按住腰間滲血的刀傷,舊傷疤在陰濕空氣里像是活過來的蟲子。她轉頭看了眼身后昏迷的男人,楚明翊的頭歪在粗布囚衣領口,后心那道被橫梁砸出來的傷口把衣服浸成深褐色,每走一步就有血珠滴在青石階上,暈開細小的紅梅花。
"娘娘,前面是出城的密道。"老魏掀開井壁上的暗石板,外面?zhèn)鱽硎爻鞘勘鴵Q崗的梆子聲。沈清瀾蹲下身撕開楚明翊浸透血水的袖口,月光從密道縫隙漏進來,正好照見他腕骨處那道燙傷疤——那是三年前上元節(jié),他非要學民間男子給她畫同心結,被燭火燙出來的。
楚明翊突然悶哼出聲,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掃出淺影。沈清瀾猛地按住他后心傷口,指腹碾過潰爛的皮肉:"醒了就別裝死。"男人喉結滾動著吐出半口血沫,渙散的目光聚焦在她腕上——那里還戴著串褪色的沉香木佛珠,是他當年在大相國寺求來的,說要保她歲歲無憂。
"咳咳......"楚明翊咳出的血濺在她手背,溫熱的觸感讓沈清瀾想起那個雪夜。那時他還是太子,她在冷宮發(fā)燒,他也是這樣把她裹進懷里,咳出的血染紅她半片衣襟,卻說只是風寒。她當時信了,現(xiàn)在只覺得掌心黏膩得惡心。
"為......為什么救朕?"楚明翊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棉絮,黏在喉嚨里吐不出來。沈清瀾站起來拍了拍裙擺上的泥灰,銀簪子不知何時歪了,一頭青絲垂在頰邊:"等你看到沈氏滿門靈位,就知道為什么了。"
密道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老魏臉色一變:"追兵來了!"沈清瀾拽起楚明翊的手臂往暗石板外拖,男人重心不穩(wěn)撞在她背上,帶著血腥氣的呼吸噴在她頸窩——這個動作太過親密,讓她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城根下的野草割得腳踝生疼。沈清瀾把楚明翊塞進蘆葦蕩時,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咳嗽:"沈清瀾......蘇婉晴躲在......"她反手捂住他的嘴,指節(jié)抵著他發(fā)燙的下頜。遠處火把光越來越近,她能看見楚明翊眼里翻涌的血絲,像極了當年他賜她毒酒時的模樣。
"閉嘴。"她的指甲掐進他臉頰肉里,"現(xiàn)在你只是個階下囚。"蘆葦叢被夜風吹得沙沙響,楚明翊突然咬住她的掌心。不是調情的淺嘗輒止,是帶著恨意的狠咬,直到嘗到血腥味才松口。沈清瀾反手扇在他臉上,響聲驚飛了附近棲息的水鳥。
男人被打得偏過頭,唇角緩緩勾起笑:"還是這么烈......"他抬手想碰她的臉,卻被她用匕首抵住心口。月光照見匕首上刻著的小字——那是楚明翊當年親手送她的防身匕首,還笑著說"朕的皇后要比男兒還能打"。
"沈清瀾,"楚明翊突然抓住她持匕的手腕,傷口掙裂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那半枚'瀾'字玉......"沈清瀾猛地抽回手,匕首劃破他胸前皮膚,血珠爭先恐后地涌出來。她想起井底那聲脆響,想起自己扔進水里的那半枚刻著"瀾"字的碎玉,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
追兵的喊殺聲近在咫尺。老魏帶著幾個沈家舊部冒死來接應,利刃碰撞聲在夜霧里格外刺耳。沈清瀾揪起楚明翊的衣領把他拽起來,自己擋在他身前揮劍——這個動作幾乎是本能,就像過去無數(shù)次,在宮廷暗箭里護住他一樣。
"走!"她用劍背猛擊楚明翊膝彎,看著男人踉蹌著摔進接應的馬車。箭矢擦著她耳邊飛過,釘進身后的老槐樹里,箭羽還在嗡嗡發(fā)抖。沈清瀾轉身躍上馬車時,聽見楚明翊在車廂里低笑,帶著血氣的笑聲像淬了毒的冰錐:"你終究還是舍不得......"
車簾落下的瞬間,沈清瀾看見蘇婉晴帶著禁衛(wèi)軍從霧中出來,穿著她當年的正紅色皇后朝服,頭上鳳冠卻歪歪扭扭。蘇婉晴的目光死死釘在馬車上,怨毒得像是要燒出兩個洞:"抓住沈清瀾!陛下有旨,格殺勿論!"
車輪碾過青石板的震動讓楚明翊的傷口更疼了。他躺在車廂底板上,看沈清瀾用布條給自己包扎手臂上的咬傷,月光從車窗格子漏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這個女人總愛穿素色衣裳,可他記得她當年穿著嫁衣的模樣,紅得像要燒起來的太陽。
"為什么不殺了朕?"楚明翊突然抓住她正在打結的手。布條勒得太緊,沈清瀾的指尖瞬間泛白。她低頭看他交握的手,兩人指腹都有厚繭——她的是握筆練劍磨的,他的是批閱奏折留下的。當年她總愛把玩他的手指,說帝王的手怎么比農(nóng)夫還粗糙。
馬車突然急轉彎,沈清瀾撲在楚明翊身上,唇瓣擦過他滲血的唇角??諝馑查g凝固,兩人都僵住了。楚明翊能聞到她發(fā)間殘存的皂角香,混合著血腥氣格外好聞,像極了那年溫泉宮,她偷喝他的酒,醉得倒在他懷里時身上的味道。
"滾。"沈清瀾猛地撐起身子,掌心按在他結痂的傷口上。楚明翊痛得悶哼,卻反而伸手摟住她的腰,把人死死按在懷里:"再讓朕抱會兒......就抱一小會兒......"他的聲音在發(fā)顫,滾燙的眼淚落在她鎖骨上,燙得她像被火燎過一樣要掙扎。
車廂外突然傳來弓弦響。沈清瀾瞳孔驟縮,想也沒想就翻身把楚明翊壓在身下。箭矢穿透車廂木板的悶響伴隨著劇痛傳來,她低頭看見一截箭羽從自己肩頭冒出來,血順著箭桿往下淌,滴在楚明翊驚愕的臉上。
"瘋子!"楚明翊嘶吼著抱住軟倒的她,沈清瀾的血糊住了他的視線。他想起來了,那年圍獵她也是這樣撲到他身前,替他擋下那支射向心口的冷箭。那時他抱著昏迷的她跪在獵場上,發(fā)誓要護她一生一世,轉頭卻親手把鶴頂紅喂進她嘴里。
"沈清瀾你醒醒!"楚明翊撕開自己的衣袍給她包扎傷口,手指抖得連布帶都系不上。血從她嘴角淌出來,沾在他手背上,溫熱得像是還在流動的朱砂痣。他突然想起她當年在坤寧宮墻上刻的那些"翊"字,一筆一畫都帶著少女的癡念,如今都化作剜心的刀子。
"楚明翊......"沈清瀾突然睜開眼,抓住他的衣領把人拽低,"記住現(xiàn)在的疼......這才是萬分之一......"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字字泣血。楚明翊看著她渙散的瞳孔,突然明白過來——她救他不是心軟,是要讓他活著,活著看她把他的江山攪個天翻地覆,活著嘗遍她受過的苦楚。
馬車沖進蘆葦蕩的瞬間,沈清瀾徹底失去了意識。楚明翊緊緊抱著懷里逐漸變冷的身體,聽著外面沈家軍和禁衛(wèi)軍廝殺的聲音,第一次嘗到了后悔的滋味。原來剜心之痛不是傳說,是真的能讓人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疼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他低頭吻上沈清瀾冰冷的唇,血腥味在兩人齒間彌漫。楚明翊想起她當年說的話:"殿下若負我,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他只當是小女兒情態(tài)的威脅,現(xiàn)在才知道,這個女人從不說空話。
遠處傳來沈家軍的歡呼,接應的船只靠岸的聲音隱約可聞。楚明翊用自己的體溫裹著昏迷的沈清瀾,把臉埋在她沾滿血污的青絲里。懷里的人突然動了動手指,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力道大得像是要攥碎什么東西。
楚明翊的心猛地一跳,以為她要醒了。低頭卻看見沈清瀾依舊閉著眼,眉頭卻蹙得死緊,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他湊近了才聽清,她反復呢喃的,是當年那半枚碎玉的名字,一聲又一聲,輕得像嘆息,卻重得壓垮了他整座心防。
雨聲漸漸歇了,天邊泛起魚肚白。楚明翊抱著沈清瀾踏上小船時,看見老魏遞來干凈的水囊。他搖著頭推開,目光落在懷中女人頸間那圈淡了些的指痕上——那是他昨夜失控時掐出來的印記,丑陋得像條毒蛇,纏得他快要窒息。
船槳劃破水面的聲音驚起水鳥,楚明翊看著懷中人事不知的沈清瀾,突然笑出聲來。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了下來,砸在她蒼白的臉上。原來這世上最痛的,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得而復失,是明明還有機會,卻被自己親手斷送得干干凈凈。
沈清瀾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要醒了。楚明翊連忙拭去臉上的淚,調整好表情想要裝出冷漠的樣子,卻發(fā)現(xiàn)嘴角怎么都扯不出嘲諷的弧度。他只能低頭,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當年沒能說出口的話,像是遲來的懺悔,又像是無望的祈求。
小船載著這對糾纏不清的人,漸漸消失在蘆葦蕩深處。天邊最后一顆星辰落下時,楚明翊低頭吻了吻沈清瀾滲血的唇角,在她耳邊輕聲說:"清瀾,這次換我等你......多久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