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巨震如同巨獸在巖層之下翻身，沉悶的咆哮聲浪裹挾著億萬年的塵埃，兇猛地席卷了整座空曠死寂的地宮。腳下堅硬如鐵的黑色地磚瞬間化作洶涌的波濤，猛烈地起伏、開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那震動并非來自一個方向，而是從四面八方、從地脈最深處奔涌而來，仿佛整座沉睡的魚鳧王城正被一只無形巨手攥緊、搖晃，要從永恒的沉眠中強行喚醒。

“穩(wěn)??！”

姬軒的厲喝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轟鳴里，他魁梧的身軀如同礁石般釘在原地，左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扣住被拋離地面的冉鳶的手腕，將她狠狠拽回自己身側。溫熱的血珠從冉鳶額角被飛濺碎石劃開的傷口滲出，蜿蜒淌下，她卻渾然不覺，那雙平日里閃爍著理性光芒的眸子，此刻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失神，釘在石臺中央那剛剛脫離千年塵封的青銅巨樹之上。

青銅神樹在震動中巍然不動。它超越了物理的限制，在狂暴的地動山搖中成為了唯一的、絕對的靜止核心。它那虬結盤繞的基座，那九層伸展、托舉著太陽金烏的青銅枝干，仿佛本身就扎根于這片動蕩空間的法則之中。覆蓋其上的泥土碎石簌簌抖落，露出更多繁復到令人窒息的紋飾——扭曲盤繞的夔龍、展翅欲飛的玄鳥、無法解讀的幾何符號……每一道刻痕都在彌漫的塵埃中閃爍著冰冷幽暗的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混亂達到頂點的一剎那——

“咔…咔…咔……”

一種冰冷、堅硬、帶著金屬摩擦特有的滯澀聲響，毫無預兆地切入了地震的咆哮。這聲音并不宏大，卻像冰錐般瞬間刺穿了所有喧囂，直抵靈魂深處。

巫陽猛地轉頭，視線投向石臺周圍那些沉寂了三千年的青銅人像陣列。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古老寒意沿著脊椎蛇行而上。

動了。

整整三十六尊青銅人像，如同被無形的線驟然扯動，動作整齊劃一得令人毛骨悚然。它們沉重的、鑄造得無比寫實的頭顱，在同一毫秒，以完全相同的角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齊刷刷地轉向了同一個方向——石臺中央，那株剛剛現(xiàn)世的青銅神樹！

沒有瞳孔，沒有眼白。只有深深凹陷的眼窩，如同通往幽冥的孔洞。

下一秒，幽綠色的光，毫無征兆地在那些空洞的眼窩深處點燃。

不是火焰的躍動，更像是某種粘稠的、冰冷的液體在黑暗中緩緩注滿。幽綠的光芒無聲地流淌出來，在彌漫的塵土中劃出三十六道冰冷死寂的光軌，全部聚焦于那株青銅神樹。光軌如同實質的鎖鏈，將神樹與青銅人像牢牢捆綁在一起，形成一種古老而森嚴的儀軌。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只剩下那三十六雙幽綠的眼睛，在塵埃與震動中，無聲地注視著它們唯一的神祇。

死寂。一種比地震轟鳴更沉重的死寂，驟然壓垮了所有聲音。

姬軒扣在腰刀獸吞上的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青銅冰冷的觸感也無法壓下心頭那股炸開的警兆。巫陽身體微微前傾，仿佛被那幽綠的目光牽引，體內(nèi)沉寂的巫力如同地脈深處奔涌的巖漿，毫無預兆地沸騰、沖撞，在他四肢百骸中激蕩起無聲的雷鳴，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冉鳶則完全僵住，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離水的魚，她畢生構筑的考古學殿堂，在那三十六道冰冷綠光的注視下，轟然坍塌，碎成齏粉。

青銅神樹，成為了這死寂宇宙唯一的焦點。

它通體一震！

并非物理的震動，而是一種純粹“存在感”的爆炸性膨脹。無法形容的光，驟然從每一寸青銅枝干、每一片神鳥羽翼、每一道玄奧紋路的深處迸發(fā)出來！那不是凡間的金玉之光，它熾烈、純粹，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穿透力，瞬間驅散了地宮深處沉積了三千年的厚重黑暗。光芒并不溫暖，反而帶著一種金屬質感的冰冷威嚴，如同液態(tài)的太陽被強行灌注進了青銅的軀殼。

光芒并非靜止。它沿著虬結的青銅枝干奔流不息，如同被無形之手傾瀉而下的、融化的液態(tài)黃金。光暈在枝干溝壑間流淌、匯聚，又在枝頭尖端滴落，化作細碎的光點，如同金色的細雨，無聲地灑落在神樹根部。那株冰冷的青銅造物，在這一刻擁有了生命，它在呼吸，在脈動，在無聲地宣告著自身的存在——它是權柄，是通道，是某種沉睡意志的具現(xiàn)！

“這…這不可能……”

冉鳶的聲音終于擠出喉嚨，破碎而嘶啞，每一個字都帶著認知崩塌的顫抖。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腳跟絆在碎裂的地磚上，幾乎跌倒，被姬軒鐵鉗般的手臂牢牢扶住。她的眼睛被那無法理解的光芒刺得生疼，卻無法移開分毫，仿佛靈魂都被那流淌的液態(tài)金光吸攝進去。

“物理法則？熱力學？光的衍射？”她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在質問自己，又像是在質問這顛覆一切的神跡，“青銅…怎么會發(fā)光？能量守恒…熵增…全都不成立…全都不成立！”她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學者信仰崩潰的絕望，“這根本…這根本不是我們世界的造物！它是活的！它在呼吸！”

“它……在呼吸……”

巫陽的聲音幾乎與冉鳶的絕望低語重疊，卻帶著截然不同的、近乎夢囈般的迷醉。他身體微微顫抖，并非恐懼，而是體內(nèi)那沸騰的巫力正與神樹散發(fā)出的無形波動發(fā)生著強烈的共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古老回響，如同沉睡的編鐘被無形的槌敲響，在他靈魂深處轟鳴。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尖指向那沐浴在非人光輝中的神樹頂端，指向那輪被九只金烏托舉的青銅太陽。

“古蜀王的太陽……”巫陽的聲音帶著奇異的穿透力，穿透了地宮的低沉轟鳴，“就在那里…它醒了…它在看著我們…不…它在看著一切！”

“鏘——！”

一聲短促、暴烈到極點的金屬摩擦聲驟然響起，如同驚雷劈開了迷障！姬軒的腰刀，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已被抽出了半尺有余！冰冷的刀鋒反射著神樹流淌的金光，在昏暗的地宮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寒芒。他沒有看巫陽，也沒有看冉鳶，他所有的感官，所有在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本能，都凝聚成一道銳利如刀的視線，死死釘在青銅神樹那光芒萬丈的頂端！

那輪被九只金烏托舉的青銅太陽，是光源的中心，是這神性光輝的源頭。然而，在姬軒野獸般的直覺中，在那片最耀眼、最不容褻瀆的光之核心后方……

有東西！

一種無法用肉眼捕捉，卻沉重如山岳、冰冷如深淵的存在感，穿透了熾烈的光芒，如同無形的冰錐，狠狠扎進姬軒的意識深處。那絕不是神樹本身散發(fā)出的光芒威壓，而是另一種更古老、更幽邃的東西。它就“端坐”于光之太陽的核心之后，如同端坐于王座之上。

“樹頂……”姬軒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蘊含著足以凍結血液的殺意和警惕，“那三十六人跪拜的方向……”他握刀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刀鋒微微震顫，發(fā)出渴血的嗡鳴，“……有東西在看著我們！”

他的目光，銳利得如同實質的刀鋒，死死釘在青銅太陽那無法逼視的光輝深處，仿佛要穿透那層光芒的面紗，直視其后隱藏的深淵之眼。那三十六尊青銅人像膜拜的，不僅僅是這株神樹，更是樹頂光芒之后，那個無聲的、冰冷俯瞰著他們的“存在”！

“軋……軋軋……軋……”

仿佛是為了印證姬軒那源自生死邊緣的恐怖直覺，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陣沉悶、悠長、帶著巨大金屬構件摩擦所特有的滯澀與沉重的聲音，從地宮那深不可測的黑暗盡頭，穿透了神樹的光輝和地震的余波，清晰地、如同冰冷的鐵輪碾過所有人的神經(jīng)，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