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傍晚的風(fēng)帶著點黏糊糊的余熱,吹過小區(qū)旁邊那個小小的兒童游樂場。
滑梯的油漆有些斑駁,秋千的鐵鏈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林笑笑和王也并排走著,中間隔著一段不遠不近、足夠讓道袍寬大袖子偶爾被風(fēng)拂動的距離。
王也雙手插在道袍口袋里,腳步拖沓,眼皮半耷拉著,一副被這暑氣蒸得隨時要就地羽化登仙的懶散模樣,只有那雙偶爾掠過的眼睛,透著點清醒的銳光。
“咯咯咯——”一串清脆得毫無雜質(zhì)、像玻璃珠滾落玉盤的笑聲猛地撞進耳膜。
林笑笑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就在褪了色的旋轉(zhuǎn)木馬旁邊,一個年輕的父親正把自己的孩子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后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自己寬闊的肩膀上。
小家伙頂多三四歲,穿著背帶褲,兩條小胖腿在他爸爸胸前晃蕩,興奮得小臉通紅,肉乎乎的手緊緊抓著爸爸的頭發(fā),嘴里還在不停地發(fā)出那種無憂無慮的、能把人心都笑軟的笑聲。
年輕的媽媽站在旁邊,舉著手機笑著拍,夕陽熔金的光涂抹在他們身上,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暖得醉人的金邊。
爸爸的肩膀,成了小家伙此刻睥睨整個世界的最高點。
那笑聲,那畫面,像一顆裹著蜜糖的小石子,不輕不重地砸在林笑笑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她無意識地輕輕喟嘆出聲,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真好啊……”
這聲嘆息輕得幾乎要被風(fēng)揉碎,但走在旁邊的王也,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他那雙總是顯得睡不醒的眼睛,緩緩地、徹底地睜開了。
視線先是落在遠處那幅鮮活的“全家?!鄙希煌A袅藰O其短暫的一瞬,仿佛只是隨意一掃。
隨即,那目光便沉沉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落在了身邊林笑笑的側(cè)臉上。
王也插在道袍口袋里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尖隔著布料,輕輕捻了捻。
他看著林笑笑沉浸在暖光里的側(cè)影,看著她眼中那抹溫柔的水光,看著她微微翹起的唇角,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那片向來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心底,輕輕撥動了一下。
他極輕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fù)鲁?,喉結(jié)無聲地滾動了一下。
那總是憊懶無波的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沉淀下去,又有什么東西悄然亮起,帶著一種洞悉后的了然,和一種他自己或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沉甸甸的溫度。
他沒有說話,只是重新垂下眼瞼,恢復(fù)了那副懶洋洋的姿態(tài),仿佛剛才那一瞬的凝眸只是錯覺,腳步繼續(xù)拖沓地往前挪。只是,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沒有再松開。
……
夜晚的書桌被一盞暖黃的臺燈籠罩。畫紙上,白天那對父子的影像早已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溫暖、更圓融的想象。
林笑笑握著壓感筆,在數(shù)位板上涂抹,筆尖劃過屏幕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畫什么,只是白天那種被陽光和笑聲浸泡過的暖意還在心底流淌,手指便有了自己的意志。
屏幕上的線條流暢地延伸、閉合。一個Q版的、扎著丸子頭的媽媽,笑容燦爛得能驅(qū)散所有陰霾;一個穿著寬松道袍的爸爸,標(biāo)志性的太極簪子歪歪地插著,臉上是標(biāo)志性的、帶著點慵懶又縱容的淡淡笑意。
而中間,是一個圓滾滾、臉蛋像小包子的小男孩,穿著小小的背帶褲,一手緊緊攥著媽媽的手指,另一只小手努力地向上伸著,試圖去抓爸爸垂落下來的道袍寬大袖口。
小男孩的眼睛畫得尤其大,圓溜溜、亮晶晶的,盛滿了全世界的快樂和信賴,像兩顆浸在蜜糖里的黑葡萄。
林笑笑畫完最后一筆,滿意地看著屏幕上這一家三口的Q版形象。真可愛啊,她忍不住彎起了嘴角,指尖輕輕拂過屏幕里小男孩圓嘟嘟的臉頰。
“畫什么呢?這么樂呵?!?/p>
一個帶著睡意微啞的、懶洋洋的京腔兒毫無預(yù)兆地貼著耳后響起,伴隨著一股清冽干凈的皂角氣息,混合著一絲極淡的、仿佛沉淀了歲月的檀香尾調(diào),瞬間籠罩了她。
林笑笑嚇得整個人一激靈,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琶﹂g手肘一撞,“啪嗒”幾聲,幾支馬克筆滾落在地板上。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出來。
王也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椅子后面,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覆蓋。
他微微俯身,目光越過她的肩頭,精準(zhǔn)地落在了她面前的屏幕上。
他那張總是缺乏表情的俊臉在屏幕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碎發(fā)垂在額前。
他的視線在那幅充滿童趣和家庭溫情的Q版圖上緩緩掃過,最后,定格在那個圓臉圓眼、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男孩身上。
他的目光沉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看不出情緒。一只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的手從寬大的道袍袖口里伸了出來,指尖懸停在屏幕上方,隔空輕輕點在那個Q版小男孩的頭頂。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卻清晰地鉆進林笑笑的耳朵里,每一個字都像敲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這誰?”
轟!
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從脖子根直沖林笑笑的頭頂,臉頰燙得能煎雞蛋。
她感覺自己的舌頭像是打了結(jié),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幅畫在眼前無限放大。
她猛地低下頭,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臉和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語無倫次地解釋,聲音又急又快,像炒豆子:“沒、沒誰!就…隨便畫的!覺得可愛!真的!瞎畫的!”
她手忙腳亂地想去關(guān)掉屏幕,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
“哦。”王也應(yīng)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就在林笑笑以為這尷尬到窒息的一幕即將過去時,那只懸停在屏幕上方的手,卻忽然改變了方向。
他修長的手指沒有去碰屏幕,反而極其自然地、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力道,輕輕捻起了她放在桌角、剛剛打印出來的那張A4紙——正是那幅Q版一家三口。
他直起身,借著臺燈暖黃的光線,垂眸仔細地看著那張紙。
暖光勾勒著他清晰的側(cè)臉線條,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翳,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緒流轉(zhuǎn)。
他看了好幾秒,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個Q版小男孩圓乎乎、笑得燦爛的臉上。
然后,他薄薄的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難以捕捉的、極淡極淡的弧度。
“……”他頓了頓,喉結(jié)微動,再開口時,聲音依舊平緩,帶著慣有的慵懶腔調(diào),卻又似乎比平時沉了一點,低了一點,像陳年的酒滑過喉嚨,留下一點溫?zé)岬挠囗?,“…是挺可愛,就叫他小木頭吧?!?/p>
說完,他沒再看林笑笑那幾乎要燒起來的臉,只是慢悠悠地、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將那張打印紙重新放回她的桌角。動作隨意得像放下任何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草稿。
他轉(zhuǎn)過身,寬大的道袍袖子隨著動作輕輕擺動,帶起一陣微小的氣流。他拖沓著腳步,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走向門口。
林笑笑僵在椅子上,臉頰滾燙,心跳如雷,大腦一片混亂,完全無法解讀他最后那句話和那個細微表情的含義。她只死死盯著桌角那張打印紙,仿佛上面有火在燒。
就在王也的手搭上門把手,準(zhǔn)備拉開門的瞬間,林笑笑似乎聽到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幾乎湮沒在門軸轉(zhuǎn)動聲里的氣息。
那不像嘆息,更像是一聲極其短促、極其克制、又仿佛帶著某種心照不宣的愉悅的輕笑。
那聲音輕得像幻覺,卻無比清晰地鉆進林笑笑的耳朵里。
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走廊的光。
林笑笑猛地?fù)涞阶肋?,一把抓起那張打印紙,手指用力到幾乎要把紙張捏皺?/p>
她死死盯著畫上那個圓臉圓眼、笑得沒心沒肺的Q版小男孩,王也那句“是挺可愛”和他最后那聲意味不明的輕笑、那紙張摩挲的輕響,在她腦子里瘋狂盤旋、碰撞。
他拿走了!他剛才明明放回桌角的,他什么時候又拿走的?!他……他最后那聲笑是什么意思?!
還有那句無聲的、仿佛來自心底最深處的低語,帶著點慵懶的戲謔,又藏著難以言喻的溫軟,像羽毛尖兒搔過心尖最癢的地方,在她混亂的腦海里轟然回響:
——像誰呢?